作者:朗卿
首发:第一会所
首发时间:2023年7月4日
字数:37,689 字
那张洛离了老狸猫所处之大屋,不顾夜雾至深,昏蒙蒙见不得前路,束腰拢
发,抖擞精神,那小妖仙灯草还欲挽留,却叫张洛以事情紧要,婉言谢绝了。
「天师若执意要去,我便不好相留,耽误天师的要紧事,便不为美,只是那
雉舟赌坊不是个好去处,那去处妖雾惨漫,腌臜邪气,一发地浓,我当值时,也
要避开那儿三丈开外,总要等天明日出,方才敢到那条街上洒扫整饬……」
那猫修士还欲再言,却听张洛摆手笑到:「仁兄休出此言恐吓与我,兀那妖
鬼,最惧浩然正气,我此番去时,定能逢凶化吉也。」
灯草闻言急到:「你这道士,恁的不知好歹!我说这话,并无半点装假,依
着我,你便住一晚,等天明时,我伴着你去,也好同那群妖魔言语便是。」
张洛闻言,不以为意道:「吾事甚急,便惧不得了,倒是仁兄你修为在身,
亦惧他们不成?」
灯草叹了口气,缓缓道:「我虽为野猫成精,采灵补气,读书明智,撷草炼
丹,走得却是修行正路,妖仙之路,却也天赋不够,莫说三五十年,我自拜师至
今,凡三百七十余年,方才会些小法术,连那化形之术,若无你提点,我也修不
成了。」
那灯草耸了耸肩,无奈到:「你只见我好说话,便以为世间妖精,皆是如此
也?殊不知这世上还有恁般食人肉以果腹,捧人血以炼神,寝人皮而弄相,淫人
女而补气的邪魔外道乎?兀那雉舟赌坊所踞之妖魔,莫说我一介不入流的妖仙,
就是我师父,也万不敢惹,故这鬼市虽归我等管辖,那雉舟赌坊,却另有主人,
我等维持鬼市,尚且勉强,你若在雉舟赌坊出事,就是我师父出面保你,也要费
上些力气也。」
张洛闻言拱手道:「如是便多谢仁兄提点,贫道方才言语间多有孟浪,还请
仁兄宽恕则个,只是我事甚急,去晚了,便怕耽误了事情也,仁兄所言贫道牢记
在心,行事之时,定会多加小心。」
灯草无奈摇了摇头道:「罢了,你是个比我伶俐的,处事之时,定有妙策。」
张洛正欲别过灯草,却又叫灯草拦住到:「一旦出事,只管往大螺居里,就
是我师父所在之处跑,得了护持,便可保你六分无虞也。」
张洛点头再拜,便辞别灯草,奔鬼市西雉舟赌坊而去。那雉舟赌坊在鬼市极
西,自大螺居处行二三里,方才至其处。张洛行时,只觉光明渐暗,昏霭惨雾,
一发涌来,性至深时,便见那夜雾更浓,直把前路拢住,与那黑夜黑水,一道里
隐成一块儿,向前走去,便好似踏在虚空之中,头上灯亮,只余昏登登一捧,好
似几只结在灯杆上的蓝果子,随风呜咽,摇摇欲坠。
「此番却是准备不及,早知道前路如此昏蒙,便从灯草处讨个火把来了。」
心念及此,张洛便猛然想起腰间灯笼,便摸出火石引燃蜡烛,星火滴落,绿火如
豆,尖叫着自烛上燃起,俄而声销,便见那绿火愈发明亮,直似个一丈方圆的大
球罩住张洛,四周桥梁灯柱,一发可见。
只是那绿幽幽的火是在渗人,火光罩在身上不暖和,倒好似叫只绿眼睛盯上
相似,寒气打着旋风,「柔」地自张洛尾巴骨吹到后脑勺,吹得张洛汗毛倒竖,
不禁打了个冷颤,便把心提到嗓子眼儿,三步一回头,五步一顿挫,直至把胆儿
都要吓得灭了,方才不管不顾,大踏步走了起来。
「想我张洛混迹江湖,端的也是个有胆色的人物,区区昏黑,却又能耐我何?
我有长剑三尺傍身,冲罡太阳之剑法在胸,魑魅魍魉若是敢来进犯,也要掂量掂
量能耐也!」
张洛一面给自己壮胆气,一面掣剑在手,挽了个剑花,方才复行。那张洛提
起胆色,复走了一里,隐隐见前路不甚平整,似有凸石掩路,复行几步,便觉脚
下踩着个似玉的硬什物,低头一看,只见一张剥皮去肉,骨突突一张骷髅脸亘在
脚下,又好似活着般挤眉弄眼,似哀嚎,似大笑,诡异万状,好似比良坂上惨叫
的生魂,恰似地狱火里挣扎的恶鬼,把个张洛吓得大叫一声,咚地往后一坐,挣
扎起身再往前看去,只见那桥上凸石般的什物,俱是这一张张骷髅脸,汩汩蠕动,
却似活物一般。
「妈耶!莫不是把人剥皮去骨,硬嵌在桥上的?若是死了,怎得还在动,若
是活的,却能否救一救?」
那张洛壮着胆子凑到进前,却见那一张张骷髅脸好似受了感召一般,齐齐冲
着一头儿,忽见一张骷髅脸舒展开来,自脸下伸开八个针般短腿,从额顶上亮出
两只墨样亮眼,其余诸面,一发如此,便听窸窸窣窣之声大作,只见那一张张骷
髅脸跃下桥,飘在黑水里,齐齐都像一个方向前进,都发出浅蓝色荧光,好似俯
骨磷火,映得那黑水愈发得幽深,渊不可测了。
「怪哉,此物莫不是南海里的鬼脸鲎吗?相传此物是深海里从龙之物,龙行
时,此物或附在龙鳞之上,或隐于龙须之间,莫不是坠龙之后此物便定居与此,
生生不息也?可这鬼市里,也只有此处有此物,或许至此向下,便是遗龙埋骨之
处也。」
张洛自神思始,几个转睛的功夫,那一大群鬼脸鲎便顺着黑水,蓝幽幽向夜
雾深处飘摇,荧光幽幽,直映得那黑水惨惨放光。张洛驻足桥上,失神地朝那鬼
脸鲎遁去之所在望了良久,刚才回过神,趁腰间绿火未灭,加紧脚步,沿着前路
前行,不多时便见一雕梁画栋的复道,自头顶三尺,横亘在两座五丈高的望楼之
间,似龙似虹,华彩万状,于昏朦之处,也可见其五色,在远观之际,仍能观诸
文彩。
「这鬼市虽是个惨黑昏朦的所在,却也端的是个好去处也,好造化,好造化!」
张洛眼前不禁为之一亮,便踮脚翘首,顺着那复道上的文彩,细细地观瞧起
来。但见那复道雕栏画栋,文彩鲜明,顶上龙腾,飘逸俊洒,檐间凤舞,文彩斐
然,顶下一根直梁,飞云霞光,瓴下廿二支柱,雷霆风雾,仰其雕栏,乃是飞禽
走兽,察其玉砌,且是人间祥瑞,巴掌宽的方寸,尚能雕几十只狮虎,米粒大的
间隙,也能刻一两只花狸,纵使远观,也能见其巧夺天工,及细看时,便觉出乱
花眯眼,至于工巧天成,笔墨遄飞,便更不在话下,张洛越看越入迷,欲细观瞧
时,便解下腰间灯笼,掣在手里,高高举在半空。
可自琉璃灯高举时,只见那复道一触上灯里的绿火,便霎时间消匿无形,绿
光所及,莫不如是。张洛大惊,忙把那灯笼低了低,便见那华彩纹饰复又现出,
便把那灯笼复举得离那复道近些,又复如是。
那道士心下狐疑,便用手去触那复道之底,手指不用力气,便从那复道之底
穿过,手上一揽,便自那复道之中,整个穿了过去,张洛大惊,那复道视之有形,
触之无物,若是从上面踏过去,便要落在水里了。
「怪哉,莫不是海市蜃楼也?可那海市蜃楼,远观有形,及至近处,便见不
得了,这幻象倒是逼真,却不知是自己中了幻术,还是那复道本是幻影?」
张洛对着手里提灯,仔细端详一阵,便把那装着绿火的琉璃灯笼挑在青铜古
剑的剑尖上,高举着向四周探望。
那绿火罩在四周一片混沌之中,便好似烙铁入薄冰,利剑破朽木,直把周围
漆黑,无声地撕开一道口子,及至观瞧时,周围哪里是什么锦城云乐的去处?但
见碗口粗的朽木,似抓似挠地探出黑水,无好砖的破墙,半塌半现地隐在雾里,
火亮处,锦缎成泥,灯明时,雕梁灰飞,只见周围哪里有什么美轮美奂,不过是
一片城陷池亡的惨象,又见那黑水里,一家人抱作一团,俱成朽骨,再看那墙头
上,几伙人横七竖八,也只余半截身子,空袖管,烂裤腿,凄惨惨悲风中飘荡,
朽金泥,烂银簪,兀突突枯发里零散。
那鬼脸鲎只是长了个骷髅样半像不像的壳子,可这周围零零散散,俱是真正
尸骨。玄州古城陷落之时,有造化的坐在门板木梁上,侥幸能逃得性命,会水的
浮在黑水惨雾里,便也得走脱,只剩下老幼弱病废,众人逃难时无人照料,或溺
毙在水里,或饿死在高处,加之野兽水鬼横行,便教这余下的死也死得凄惨悲凉,
张洛见状,心中亦悲哀莫名,战战栗栗,生怕脚下一滑,落在水里,便要终日与
悲魂惨魄作伴了。
「据说狐狸野猫之属最能使术法迷人,唤作『圆光』的,便如是也……」
张洛思索片刻,暗自点了点头:「想必这鬼市之盛,多半是那群狸子使幻术
弄的,兀那妖仙,也是要面子的也。」
张洛正思索间,却见头顶乌灯蓝火,「噗」地灭了,俄而桥上灯尽灭,张洛
还以为那灯禁不得风,被吹得灭了,耳边厢却听得一阵脚步声响,势大力沉,急
匆匆正朝本处赶来。张洛大惊,便赶忙把灯笼挂在腰侧,使起走沙无状,踏雪无
痕的轻功,飞也似朝前路奔去。
那道长行不多时,便见一偌大灰船亘在前方,自龙骨至桅杆顶,足有十丈有
余,船旗烈烈,遮天蔽日,船灯灿灿,火光通明,喧闹声夹杂放肆,二里外便可
听闻,更兼一股极重的邪秽气息暗涌,和着漫漫浓雾,奓得人汗毛倒竖。张洛远
见其状,心中便生畏怖退缩之意,踌躇半晌,犹不敢上前。
「哎,这厢果真是当事则迷也,依那灯草所言,此地便是『雉舟赌坊』也,
凶险之相,果真是不装假的,此番未入虎穴,打起退堂鼓来,尚未得晚,想当初
我来此处时并非大志所驱,乃敢犯险,说到底,便也只是为了遂了那岳母的心意
而已,而今之势,若是造化低些,休说要不回簪子,就连性命也要搭在此处也……」
心念及此,张洛也不禁暗叹道:「苦哉!前番与那妖仙说得太满,没个台阶
可下,英名在先,却不是要落下笑柄也……」
那天师摇了摇牙,长叹一声道:「罢!罢!罢!丢了脸皮总比没了性命要强,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那岳母若要刁难我,我便把那信掣出来,不怕她不把
媳妇许我……」
「哎……想我当初下山,原是为了给师父寻个养老的去处,怎料得今日之事?」
张洛转了个神,心下复思忖道:「不过想来老爷子并非我向日所料之村野神棍,
驱使式神,算前料后,也算是有两下遮奢的神通了,如此说来,自然是用不着我
这破烂道士寻养老去处的,我此番之行,亦步亦趋,好似着了道一般,想来也在
师父料算之内……」
那天师每逢大事在前,便更多决断思量,此番似回过味儿来,便复又暗道:
「莫不是师父见我混迹市井,道心日衰,俗心日盛,便以今遭下山之行,入道之
遇,就势点化我也?若是如此,我此番来鬼市,便也在师父料算之内……」
「啧……」张洛想起袁老道平日里泼皮破落,其究竟神通有无,心下便又要
踌躇:「我若是盲目进了,恐其内真有一番挫磨,挨得过还成,若是挨不过,却
不是吹了稀的了?待我使个大钱儿卜上一卜,若是阳面在上,便去得,阴面在上,
便打道回府便是。」
张洛自觉荒谬,心中却惶乱无策,想来世间人,伶俐则多策少决,莽撞则易
生祸端,总是偏执一端者多,少有足智多谋,更兼雷厉风行之人。那道长索性不
再多想,便自怀里掏出枚孔方大钱儿,掂了两掂,便搁指置钱儿,拇指一用力,
「噌」地一声,便把那半新不旧的铜钱掣到半空,「铃铃」翻响。
那少年盯着钱儿,瞅着时候,双手一夹,便把那铜钱合在双掌之间,刚欲打
开审视,便听不远处脚步声复又传来,远望之,便见一庞然大物,身宽足有大半
个桥宽,头上双角,浓雾里影绰绰可见,张洛大惊,暗道来者不善,便不等开掌
视钱,复运起轻功,径直往远处那偌大灰船边狂奔。
「想来行走江湖,应是技多不压身也,想当初与我这道士师父在江南『云游』
之时机缘巧合,偶然间得了个诨号『没脚燕子』的轻功师父传授,虽不当大用,
逃难潜踪,却也当得了使唤也。」
那道士飞跑一阵,便把那催命似的脚步声甩在后头,眼见那山般大的灰船舶
在路尽头,又见两个门板大的字刻在船上,正是「雉舟」二字。行至路尽之处,
又见处牌楼门脸,与那大舟相比,却是小的,上书「雉舟赌坊」,并一副对联贴
在两侧,云:情至相宜处权衡应运可止身到要伤时彷徨莫怪行失并一横批:休言
不预张洛对着对联看了几看,便不禁笑道:「这对子写得却也是劝人的好话儿,
只是不应在此处,倒该写在书里,拓在木石之上,权做个恒言罢了,见事则迷,
至于无救者,岂是一副对子可拉回的?不过作个『有言在先』,或可挽一两个迷
得浅的吧……」
那道士观完对子,复又对着那一丈高的牌楼端详一阵,那雉舟相比牌楼,却
好似猫儿和大象相比,人在其前,怎状渺小,哪叫微末,自更不比说。
「只是这灰船甚大,那城门较此一比,简直就像个耗子洞一般,那么此船当
初却是自何处驶来也?想必是营造古城之初,便有了这船也?亦或是特意造在城
里,便作个招揽顾客的噱头罢,此番却也邪诡,妖气诡漫之处,须是小心行事才
行。」
思多则心疑,张洛便想起手里攥着的大钱儿,可此番已是到了切近,后面又
有不知甚么妖魔往此处赶来,就是想退,也是不成了。念及此,那少年便不犹疑,
整束衣裳,便自牌楼当中,径自往那赌坊里进。
那牌楼不高不矮,却并无光亮,一片漆黑,更甚其外,唯余前方尺寸之光,
隐隐瞧得昏蒙,张洛复行几步,只见一一丈高下,混铁浇筑的大门拦住去路,那
门上有一小窗,蒙蒙光亮,正是自那小窗中透出。张洛谨慎心神,壮起胆色,轻
轻拍了拍那铁门,便听一人没好气道:「恁个夜猫子甚不通情,三更半夜的,便
是门房子,也要睡觉的也!」
那少年耳闻人言,便略放下心神,喏喏赔笑道:「是哩是哩,大哥莫怪,行
个方便与我进去吧。」
里面人闻言问道:「赌局子丑二时是不开的,你子时四刻来此,却是要做甚
的?」
「獾公子差我来赎赌当。」张洛忙扯谎道。
里面人闻言,半晌不答,却听金铁交鸣之声,又闻里面人道:「你往后撤撤,
我们这是推门儿。」
但听那铁门哳哳作响,缓缓张开,便见一一丈高下的大水牛,双角粗似胳膊,
两眼好像铜铃,却穿着粗布粗杉,一副小厮打扮,却也破费衣料,手同人手,脚
是牛蹄,人立而起,奋虬筋,使蛮力,这才将那铁门缓缓推开个容人进的缝,直
把那天师惊得目瞪口呆,却见那大水牛张口人言,正是那头先在门内回答之「人」:
「快些进了,夜里风冷。」
「怪哉,大哥身量恁般狼夯,声却蛮和善的。」张洛堆笑,却见那牛妖不苟
言笑道:「快些进了,休与我腻歪。」
张洛忙点头,便自那将容人过的缝隙,强强钻了进去。又见那牛妖拽住门内
碗口粗的大铁环,咬牙切齿,便把周身骨节,也一发用力作响,废了甚大力气,
方才将那两三尺厚的铁门拽合上。
「径去办事,莫要在我处碍事。」那牛妖把砚台大的牛鼻子一哼,「噗」地
喷出两股水气,便赶小童似的把张洛驱走。
张洛入了门,借着灯光,复又沿着行廊走了几步,于豁然开朗处,便见一十
分阔大繁华去处。那雉舟赌坊在大灰船中,好似建在鱼腹中一般,上下三层楼,
前后百丈长,左右宽阔,亦有数十丈,其中繁华景致,更甚鬼市。那赌坊三层俱
是环套回廊,其间许多屋室,莫可逐一而数,那门廊处入进,便有一片植树栽石
的假山,挖池灌水,亦作个小湖,繁华雅致,亦在相容之间。
张洛见了那好去处,心下不禁一喜,心神不觉松弛道:「想这妖邪纵横的去
处,竟修得此样好景色,想来繁华盛景,到哪里都是当受用的,待我赎了簪子,
便在此处流连一阵,却有何妨?」
心念及此,那天师便一面走,一面赏景,四处看瞧时,竟无意间撞在一人身
上,张洛方才回过神,忙低头鞠躬道歉起来。
「看……看……看路……」
张洛抬头,便惊得连忙后退,只见一八尺高的老虎身着锦衣,口中吃吃道:
「让,让,让……」
张洛闻言,不待那老虎把话说全,便让在一边,待那老虎走远,方才长嘘口
气。
「想来这老虎刚学会人话不久,横骨插心,故口吃也,这样说来,那守门的
水牛,却也是小有道行的了。」
「这雉舟赌坊甚大,却是要在何处去寻簪子也?」张洛想起那欠条上写了个
叫「玄八」的名字,那簪子并一众金银,八成是置给那个叫玄八的了。如此,张
洛便暂稳心神,一面寻那开赌局的去处,一面打听玄八所在。
那道长打定主意,便在赌坊里一面走,一面伺机盘问。那赌坊里的妖精多是
人衣兽头,偶尔见几个成人形的,或一脸凶蛮,或满面妖媚,凶蛮的暴戾,老远
便能闻见其身上的血味儿,妖媚的风骚,无论男女,见张洛来至切近,都要满面
含春地攀扯住,非要与张洛寻个去处欢好。
「松手!松手!此事乃两厢情愿,万万强不得哩!」
「怎么?我不貌美?」
「非也非也,我可没龙阳之好,你莫打我腚眼儿的主意!」
那少年几挣几扎,乃至运起轻功逃窜,才勉强自个妖媚的男妖身边脱走,待
再盘问时,不是遇见横骨插心,半句话也说不利索的,就是遇见连话都不会说,
只会呜嗷叽喳鸣叫的,强蛮的不敢相近,孱弱的一见张洛道士打扮,便吓得跑了,
故张洛在雉舟里转了几圈,却也是白折腾而已。
张洛正懊恼间,便在一层处见一二层门面,昏暗灯笼,华丽牌匾,一旁牌杆
下所挂,乃是「押宝」两个大字,另有一行小子在旁,曰:押宝处,掌柜玄八张
洛大喜,便抖擞精神,便入那押宝局里去寻玄八,那押宝局里灯火通明,原来是
个通宵经营的所在,只是客流稀少,只有十来个兽头妖精在一楼押宝处吆五喝六,
并两三个侍候的狐妖小厮倚着二楼栏杆,拄着脸,懒慵慵朝楼下望去。张洛不敢
触怒那群聚赌的妖怪,便绕上二楼,寻个狐狸小厮,略施一礼问道:「敢问阿兄,
此处掌柜,唤作玄八的,可在何处可寻?」
那小厮耷拉着眉眼,兀自打了个哈欠,头也不抬,指了指楼下一处不亮光的
暗室,张洛一面拜谢,一面复奔楼下去寻玄八。
还那道士还未下楼,便听楼下一阵喧哗,及至细看时,便见聚赌的众妖不知
怎得起了争执,又见一方面大口的虎妖搡开众人,没好气地向赌坊外走去。
「愿……愿赌服输!该……该……该我们的赌……赌筹,岂有赖账的道……
道理!」
那虎妖耳听众人磕磕巴巴地叫喊,却仍不以为意,众妖上前欲拦,却叫那虎
妖略展老木粗的胳膊,虎掌一拍「呼」地把众妖扇出去老远。
那虎妖见众人倒地,自以为得意,舒虎筋迈开大步,正欲出门,却听见裂风
之声,尖咆锐啸。那虎妖回头,只见那暗室门开,四周灯火,半数熄灭。那虎妖
心下狐疑,正欲扭头复行时,却见四周之妖,一并向自己看来,都一发长大了嘴,
神色惊恐。
那虎妖还以为众妖怕了它的威风,暗自得意之时,脑袋缺不听使唤,径自扭
到侧面。只见一黑豹子黑锦袍,长打扮,一面抓着那虎妖的脑袋,一面挫得一口
钢牙嚓愣愣山响。那虎妖心下大惊,忙欲相搏,却只觉手脚身子一发不听使唤。
那黑豹子见虎妖一副慌张神色,便吊起嘴角,鬼森森一笑,复用沙煲般大的
爪子轻轻一推那虎妖的身子,只见那虎妖的身子竟离了脑袋,缓缓向后倒去,
「咣咚」一声,便见腔中鲜血,泼花撇锦般喷了一地。
「账房师爷,把虎老板欠的账,连本带息,今番一并结了吧。」
那黑豹子分开众人,缓缓将老虎脑袋放在赌桌上,复气定神闲地推了推鼻梁
上戴得那一副金丝绕边框,黑玉打镜片的墨色眼镜。那虎妖身首分家,脑袋却还
未死,此时却哪里还有半点嚣张神色?只是盯着那黑豹子,嘴里一个劲儿地告饶
而已。
「玄大掌柜,您念在我欠的债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要养活,此番便饶了我
吧……」
那黑豹子正是玄八,见那虎妖讨饶,嘴里却嗤笑道:「既有家室,白甚的要
做此本钱外的赌?伤身败家,把供养妻子的本钱,一发压在此没输赢的地界来?
可见你心里,原是没有家室,只在生死须臾之间,方才攀出讨饶,像你这类赌虫,
有无家室,尚在虚实之间,休拿话哄将与我!」
那掌柜一面说,一面训斥众小厮道:「我晓得你们几个货色也是爱赌的,赌
则赌矣,莫欠赌债,若是让我知道你们在外头欠了债,倒让债主到我这场子里闹
事,形同此番!」
那黑豹子一声豹喊,便把一众人惊得疲意全无,直定定立在当场,周身寒毛,
一并立起。正说话间,便见那赌场的师爷捧着账本笔纸,装在大方盘子里,自柜
后缓缓走出。张洛一见那师爷,便不禁惊道:「我的天,真是个九头师爷!」
那师爷身着青袍,蛇颈鸟头,密匝匝排在腔子上,足有九个。那掌柜取来捧
盘里四寸厚的账本,便连看也不看,随手一翻,便到了写满那虎妖名字的一页,
用爪一指,便见那页账纸竟自立了起来,口吐人言道:「有虎妖上诲人下痴者,
共欠本坊赌筹贰万壹仟柒佰陆拾伍枚,折黄金陆佰柒拾壹万两,或白银倍十于金,
或净土金叁仟锭,或赤璃交子伍拾枚,绿琦交子壹仟枚,白玉交子贰万枚,资短
事急,故凭跳条赊欠。」
那书页一面说,九头师爷便在一旁使算盘核账,半晌书页语毕,便见那师爷
平了算盘,默默点了点头。
「如此,虎老板要如何平账也?」那掌柜一面接过狐小厮奉的一碗热茶,一
面慢悠悠问道。
「禀掌柜,我此身实在没资偿债,万请掌柜容我三日,我便还把一应赌债,
尽数相偿。」
那掌柜闻言不语,只是揭开玉瓷茶碗,使杯盖「哒,哒」磕了两下茶杯,翻
了翻茶水,略略呷了一口,便见那黑豹子神色一变,唤来一狐狸小厮问道:「今
日是哪个当值煮茶的?」
那狐小厮颤栗身子,轻声应道:「是……是奴婢……」
那黑豹子金瞳一竖,未及众人反应,便见那狐小厮从头至底裂成两半,分成
两扇,血淋淋倒在地上,那一众狐小厮面色惊惧,眼里含怒,却都一发不敢出声。
「我前日里说过,煮茶时要放人心,人肺,并两根手指头,谁叫你放的人大
肠也?把个美味佳肴煮得一股便溺味,当我是吃屎喝尿的猪吗?」
那妖魔厉声咆哮,便把个茶碗「当」地掼成粉末,茶汤血红,咕嘟嘟淌了一
地,更兼几根手指,平地上骨碌碌乱滚,复又怒斥那虎妖道:「你个猫不教狗不
肏的野种『虎人痴』,便道我也是痴傻好唬的?我今番只要你以死平债,若不够
数,便卖你妻女,奴你儿孙还债!」
那妖魔抡起拳头,不待那虎妖再争辩,便把颗老虎脑袋捶得眼迸牙飞,直跟
露了馅的肉饼相似,又吩咐众小厮抬来一方铜鼎,一副大沙漏一杆大秤,并几个
写着斤数的铁铸小鬼儿秤砣,齐齐摆在当中,便把那虎尸虎首,一并扔进鼎里。
那铜鼎似乎无火便热,更不知里头装了甚么水,那虎尸首泡在鼎中,不一会
便化没了,只见无数杯口宽径的剔透珠子,色分赤红,碧绿,洁白,骨嘟嘟自那
鼎里外涌,又好似活物一般满地乱蹦,周围小厮见状,便扯开金线大网,将那些
珠子尽数网住,半晌便收了满当当十大网。又见那群小厮收起网来,哗啦啦地把
那珠子倾在大沙漏里,那沙漏分三个漏口,下接三个大斗,珠分三色,俄而便把
三个大斗装满。
「上秤。」
那黑豹子一声令下,便见众小厮搬斗抬鬼,撑秤杆,托秤盘,又把那三个大
斗,挨个过了遍秤,那九头师爷便在一旁添墨轻书,一面写,一面九个脑袋一齐
叫道:「赤璃交子,二十五枚……」
未等那师爷说完,便见其九个头里,八个颈子都滴出血,咕噜噜滚在地上,
又见那掌柜伸出沾血的爪子,一面就着九头师爷的袍子揩了揩手,一面皱眉龇牙
道:「我都说过多少次?唱账用一个脑袋就成,别在这闹心。」
「抱歉抱歉,年纪大了,三更半夜的,睡迷糊了。」
那师爷剩下的一个脑袋看不出喜怒,只是垂眉应着,但见那滴血的颈子半晌
止住血,便见八个腔子里复又长出八个脑袋,血淋淋得骇人。那师爷趁脑袋长出
来的功夫,又兀自用九个脑袋一齐唱道:「碧绿交子,七百枚!」
那师爷还未待掌柜再动手,兀自缓缓道:「你若再砍我的脑袋,我便不与你
做事了,你可着玄州,不,塞北,但能找见一个比我强的师爷,你便现在就宰了
我吧。」
此言一出,便见那黑毛豹子敛手抱肩,恨恨道:「若非你是涂山大人请来的
师爷,我便早就宰了你……」
「洁白交子,四千枚!」
那师爷还未等玄八发完牢骚,便喊完一声,也不待看那豹子脸色,一面吩咐
小厮入账,一面径自回柜里坐下。那黑豹子吃了哑巴亏,当即对着一众赌客暴跳
如雷道:「我把你们这群扁毛肮脏的畜牲!若是再敢拖账,我便把你们一个个宰
了扔进练功鼎里!」
那掌柜怒毕,便见宝桌上的赌徒一个个敛声屏息,一个个都不敢往那黑豹处
张望,却见那一众赌客,有的臊眉搭眼,有的抱头发抖,有的吓得便溺一地,还
有的虽不言语,怒目圆睁,一口獠牙,咯吱吱鸣响,却只是无奈捶桌,泄恨似的
把赌筹往宝桌上狠狠掼去。
「把这两半了的也扔那鼎里炼了。」那妖魔踹了踹倒地两半的狐狸尸首,复
又大声斥道:「我把你们这群畜牲肏的狗杂种!哪个把灯点了这么多?不知道本
掌柜的墨镜是防个甚的了?」
张洛在赌坊二楼见那玄八耀武扬威,一心下悚惧,便同身边的狐小厮问道:
「哥儿,你这掌柜的甚么来历,怎把个赌客伙计,说杀便杀了?」
那小厮闻言,忙把张洛按低身形,又把一副长嘴贴在张洛耳边,悄声轻语道:
「你这孟浪人,岂不知猫耳朵,狗鼻子,最是灵光的?你在此嚼我那掌柜的舌根
子,当心他捉你煮茶下酒呀……」
张洛闻言,轻声喏喏道:「既如此,我便不问了,只是哥儿,我待问你桩事
情可否?」
那小厮点头道:「只要别嚼那大猫儿的舌根子,我便答与你。」
张洛见状便问道:「哥儿,听楼下那位的意思,你这赌坊的东家可是另有其
人的?」
那小厮点头道:「是哩,我们这儿的东家是个顶厉害的大狐仙,唤作『涂山
明』的便是。」
「哦……」张洛想起八部寺之事,遍复又问道:「涂山明,那有个叫涂山玉
的,不知你认识吗?」
那小厮听完,眼睛一亮道:「当今天下狐属共主,怎会不识?就是我们东家,
也得叫那大人一声『奶奶』也!」
那道士点头道:「如此,对了,你这赌坊下账所用,金,银,我便是晓得的,
只是那净土金,赤璃,碧绿,洁白三交子,又是何名堂也?」
那小厮闻言道:「相传珞珈山上有神鸟,名为『天鹅』,那天鹅身长三丈,
高有六丈,人首鸟身,以人为食,那鸟原是没翅膀的,每吃以人,便把吃剩人骸
卸下装在躯干两侧,直至人臂如林,人手似叶,丫丫叉叉地安在两边,便作个飞
行的翅膀,翱翔天际之时,便可闻生魂尖叫,百里不绝,这净土金便是珈珞山上
『天鹅』口水,滴在千足金上所至,那天鹅的口水可溶千足金杂质,便能作无杂
质之金,唤作『净土金』者,便是如此。」
那小厮顿了顿,复言道:「至于三色交子,乃是修道的修士,成精的妖魔,
采阴补阳,修为炼化,一发存在体内之『神』,具象成形,化为精元,便作『交
子』,凡交子者,乃二十进一也,二十洁白可当一碧玉,二十碧玉可当一赤璃,
二十赤璃可当一朱紫,二十朱紫可当一精金,其中洁白交子,犀牛望月一生,方
能在其角内结出十枚交子,像我自五十年前修炼至今,亦不过身怀三枚碧绿交子
的神通,你莫看那虎妖让我们掌柜一掌便掼成肉饼,其修行之深,少说也要五六
百年也,否则,你当我们掌柜哪来的胆子,敢赊大账与他?」
张洛闻言,忙问与那小厮道:「如此说来,你们掌柜的向来是有多大神通,
赊多大账,若是偿还不了,便杀身炼体,自那尸首里,榨出神通来也?」
那狐小厮点头道:「正是,只不过此法是个逼绝路之法,坏了生生不息之道,
就算在雉舟赌坊里,也要被东家明里禁止,那大猫儿仗着武力,恐吓我等不让告
发,唉……想来世间猫狗,尚且不对付,我等狐狸落在那大猫儿的管辖里,便是
遭罪也……」
「这豹妖面对虎豹之属尚且不留仁义,哥儿在此营生,恐怕也是万般难也。」
张洛不禁感叹,便打开身上包裹,把那匣子里的赌筹金银,翻出一堆儿塞与小厮,
又把那獾公子向日打的欠条递与小厮,一面央告道:「好哥儿,此番赠些人事与
你,望你帮我估一估此些宝物,能否赎下我的当也?」
那小厮接过欠条端详一阵,便把那匣子看也不看,端详张洛一阵,径自言道:
「你这破落道人,赊得好大账也,莫说你这一匣子,便是堆了半大堂的赌筹,也
还不了你的账也。」
那少年闻言大惊道:「哥儿莫与我说笑也。」
那小厮斜倚栏杆,漫不经心道:「若是不信,你便那这一匣子东西去抵账吧,
可有言在先,那大猫儿吃人上瘾,你若作了虎豹屎,莫怪我未曾提醒。」
那小厮说完,打了个哈欠,复把胳膊支在二楼栏杆处,眯眼打起盹儿来,便
把个张洛兀自留在二楼,踌躇迷茫起来。
「想来我以人身在此,本就是羊入虎口,那妖魔吃人成性,若是真赎了当,
也该叫那妖魔连人带物黑了,不过那骨簪子能置出如此多赌筹珠宝,想来定是非
凡之物,既是如此,便是一定要取那骨簪了。」
那天师心下一面打定主意,一面暗想道:「那妖魔筋壮骨强,更兼绝影失形
的一身鬼魅身法,一对拆虎剖狐的兽爪,明与其争,定是万不行的……」
那天师想得出神,便盯着那堂中玄八掌柜出神。只见那妖魔扶了扶鼻梁上墨
色眼镜,见那小厮抬斗入库,燃得灯亮,便要下意识遮住眼,没好气道:「快些
入库便是,还要费个甚么劲儿点灯!」
张洛见状,心下一动,登时有了主意,便轻轻摇醒身边小厮道:「哥儿,哥
儿,不知你处有无白磷也?」
那小厮抖了抖身子,慌忙站定,见是张洛,便长舒口气道:「有是有,但逢
初一十五,我等便卷些白磷,并捻子细杆,点燃了消遣玩耍,不过你要那什物作
甚?」
那天师喜孜孜答道:「无他,但求您帮我弄一竹筒白磷来,并根捻子与我便
是。」
那小厮闻言,满腹狐疑,张洛见状,便把那匣子里所装金银珠宝,捡上乘的
与那小厮,那小厮遂眉开眼笑,喏喏而退,半晌便拿了一竹筒白磷,并根捻子,
一道递与张洛,那张洛接过竹筒捻子,便把那匣子里的宝贝,尽数倒在包袱皮儿
里裹好,又对着那匣子竹筒捻子一应什物鼓捣一阵,半晌便复同那小厮道:「待
会儿莫要作识得我,万望哥儿成全。」
那小厮心下只觉莫名其妙,却也点了点头,那道士别了小厮,便绕到无人见
之处,便把三魂隐去一魂,拔簪子,摘头冠,把张干净面皮贴在地上,蹭得满脸
花渍,又在掌上吐了口水,亮晶晶抹了头脸,大张嘴,神情涣散,痴呆笨傻之态,
好似换了个人一般,连那小厮也认不出,只道是个走火入魔的修士,来赌坊找事
罢了。
但见那道士一瘸一拐,一步拆作三步,晃悠悠朝楼下走去,及至到了那妖魔
跟前时,便假作个跌相,半扑在那豹精腿边,一面扯住那妖魔的裤子,一面不住
地「爹,爹」地叫。
那玄八正专注把炼化虎妖所得交子入账,哪里注意到旁人,及至回过神来时,
便见一蓬头垢面,满面口水的傻子,一面抱着自己叫爹,一面止不住把口水蹭到
自己衣摆上,那妖魔大惊,本欲把那傻子一脚踢死,却见四周小厮赌客,并那柜
里的师爷,一道向自己这边看,那妖魔虽暴戾乖张却死要面子,平白里打杀个傻
子恐人笑话,便一把扯过衣摆,一面呵斥道:「咄!谁是你爹!」
那张洛见妖魔上了套,便咦咦啊啊,含混不清,一面讲着话儿,一面喷口水,
十分狼狈邋遢道:「我……我师父说了……谁找我要钱……我就是谁爹……」
「妈的臭傻子,敢来消遣你老子!」那妖魔正欲抡拳打,却见张洛抱头哭道:
「啊……儿子打老子……」
张洛此话一出,堂内众人,一齐憋笑,连那柜上的九头师爷也强捂住九只鸟
头,不敢高声。那妖魔吃了亏,便见那张黑毛脸上青一阵紫一阵,把个不可一世
的妖魔臊得眼角都立起来。心慌则乱,那妖魔嫌弃张洛喷涎吐痰,十分腌臜,恐
污了身子,便不敢上前,便忙扯袖掩面道:「赶紧来个人把个傻子轰走,莫在此
恶心人!」
那妖魔平日里无端打杀小厮,便叫一众小厮早对他心怀怨气,此番便只是在
一旁看个热闹,连那九头师爷也自柜后上前,一面调笑,一面揶揄道:「掌柜的
修为甚深,尚且惧之,我等修为不及,便更不敢上前了。」
那掌柜见师爷上前,便赶忙后退,把个师爷让上前。只见那九头师爷一面哈
腰,一面道:「这么说,你师父欠着赌坊钱,委你来还账了?」
张洛闻言,腾地起身,一把将那九头师爷推开,一面道:「起开,我儿子找
我要钱,该你什么鸟事。」
那假疯子言罢,复上前两步,一面攀住那妖魔,一面嘿嘿笑道:「儿子……
便来管你老子要钱便是……我……我师父说了……要是还不上,就把我压这儿抵
债了……」
那妖魔心下甚急,只觉平白让个傻子缠上甚跌面子。那妖魔本是受人排挤的,
在此频繁打杀小厮赌客,便是立威之意。那掌柜环顾四周,见周围众人无论赌客
小厮,一发向这边望来,面上一齐憋笑,便觉脸上臊哄哄地发热,恼羞成怒,便
大喊道:「咄!说两句得了!我可不杀傻子!」
「那可不……哪有儿子杀老子的道理……」
张洛此言一出,便见一蠢笨高大,青皮尖角的牛妖「噗」地哂了一声,那豹
子见状,紧竖双瞳,恶狠狠地盯去,便见那牛妖再不敢吱声,宝局上下,一发沉
默了。
「哈哈哈哈……」
那九头师爷九个脑袋九个思绪,只见一个头憋不住,「嘎」地笑了起来,余
下众人便再别不住,登时哄堂大笑起来,直臊得那豹子满面通红,怒从心头起,
恶向胆边生,攥紧双拳,杀心骤起,却见那师爷拦道:「此人虽是个傻子,却是
个来还赌债的,若是现在打杀了他,便是一笔烂账,东家怪罪下来,便不好相与
了,掌柜且先息怒,待他还了债,再作理会不迟。」
「就你笑得最欢……」那掌柜的心下盛怒,狠狠地盯着师爷,奈何那九头鸟
是东家亲派,莫说杀了,便是伤了和气,回头说与东家,便是难做的了。但见那
黑豹子挫得钢牙脆响,暗戳戳攥了几次拳头,便复点头道:「师爷所言极是,待
我问清债主,清了账,再与他理会……」
那掌柜掩面俯身,与那假疯子面对着面,便强压恼火,缓缓问道:「你替谁
还债来也?」
那道士嘿嘿一笑道:「给……给……给……一个老猹……还……还……」
「娘的,我道是哪个,个不入流的画皮妖精,不过一烂赌鬼臭无赖,也敢派
傻子来消遣我,必是活得不耐烦了也!」
那玄八气得直瞪眼,却又听那假疯子言道:「好……好几个紫珠子……金珠
子……都是娇娘给的……我……我吃了一个……还,还有好几个……」
「哦?」
那掌柜闻言,心中竟是一亮,若这傻子所言非虚,便是那臭獾傍上了个女修
士,得了好些精金,朱紫交子,故能还的了债的。
「兀那妖怪,修行几百上千年,也不过结几十个赤璃交子在身,我在山里吃
男人,奸女人,抢道士,欺儒生,哄释家,放荡六百年,也才身怀八十一枚赤璃
交子的神通,尚不及无厄修士一朝伏魔炼化,故这傻子所言,多半是真的……」
「可那无厄境界之修士,自会与同门和合双修,又怎会看得上那臭獾?或是
那臭獾得了机缘,拜了玉门师尊做弟子?可那玉门师尊收徒首重品德,又怎会容
那下三滥的妖精入门……」
那掌柜心下思忖,只觉此事似是而非,有影无形,欲是思索,愈觉奇怪,可
观这傻子,三魂缺一魂,定是个天傻,莫说扯谎,便是连话也说不利索,怎会骗
人?
「不过话又说回来,那臭獾得了大机缘,却仍肯差人还债,想来定是有结交
之意,派个傻子过来,想必就是以此试我,如此,我便要谨言,至少要哄这傻子
把身上朱紫精金交子,一发与了我,我便瞅个时机匿下两三个,也能大增修为,
有所裨益也。」
那黑豹子如是想,驱散众人,便不顾肮脏,把那假疯子拽到一边无人之处,
又似变脸般换了个神色,吊起嘴角,和颜悦色道:「这位仁兄,你说獾公子差你
带来的珠子,可否与我展眼观瞧?」
那道士心下暗笑,却歪个嘴角,圆睁双眼道:「先……先给我……白……白
筷子,我便给,给你……珠……珠子……」
「咄!财不入账,货不两清,你先把珠子与我,我便把簪子与你。」
那黑豹子外示清廉,却是轻声低语,只为骗来珠子,就连质押的什物也不还,
直把那假疯子送到后厨洗剥干净,径自来个卷包会。那掌柜心下甚邪,却见那假
疯子竟「嗷」地一声大叫,便扑倒在地,四处乱滚乱爬,一面满地乱窜,一面大
声哭叫道:「啊……我儿子要坑我……我儿子要坑我……儿子坑老子……我不活
了……」
那假疯子如此一闹,便见四周众人,停下行当,一并朝那边看来。那妖魔见
事几乎败露,又见众人不论赌客小厮,一同嘲笑起来。那假疯子一面哭,一面四
处攀扯,堂里众人,皆笑而躲之。
那妖魔心下大乱,便忙一面吩咐小厮给众赌客上茶点,一面遮掩道:「傻子
耍疯!傻子耍疯!待我把他带下堂去便是。」
那假疯子闻言,当即哭闹道:「我师父说了!不见东西!不给钱!」
那妖魔闻言,当即哄道:「这便拿东西,这便拿东西,你把欠条与我,我便
把质押什物与你便是。」
那假疯子闻言,便装假道:「儿子给爹钱……啥是欠条也?」
那妖魔忙道:「你师父给没给你写着字的条子?便把那个给我就是。」
那假疯子闻言便自怀里抽出欠条,胡乱丢将开道:「拿去,揩腚都剌眼子。」
那妖魔闻言,忙使脚踢正那欠条,端详字据无误,便一面吩咐小厮取置物过
来,一面同假疯子道:「我取那簪子给你,你便把账清了吧。」
那假疯子闻言笑道:「不行……这……这里人太多了……抢,抢,抢……」
那妖魔闻言大喜,正愁没机会私吞交子,这疯子便送个由头与我,看我把他
拐到暗处,抢了簪子,匿了珠子,连他也一同夹生吃了便是。
那妖魔思索间,只见小厮捧过托盘,其上摆着一锭璀璨金镯,一锭皎洁白锡,
当间便是支八寸长的骨簪子,但见那簪子质地青绿,只余头前三寸微微发蓝,仅
是远观,便觉凉意幽幽,透肌彻骨,铺面而来。那妖魔拿起盘中金锡骨簪,示与
张洛道:「净土金镯一环,迦南锡一锭,并骨簪一枚,还请查验。」
那假疯子心下大喜,却仍强压心思道:「你……你匿了我的东西也……我……
我师父……压……压了可多东西了……」
那妖魔闻言,面露难色道:「那欠条上所写即是此三件什物,你若不信,便
自查那字条来。」
那妖魔此言一出便觉后悔,兀那疯子话都说不利索,怎得看得懂字?然那黑
豹子此刻利欲熏心,见事而迷,便失了谨慎,同那假疯子道:「你若不信,我还
你一件什物,你便把那朱紫,精金交子还来一枚便是。」
那妖魔一面说,一面取那簪子递与张洛。那日里画皮妖质押赌物,本就是几
欲走投无路之时,也不觉那骨簪子是个好物件儿,权只作个添头,称那金镯锡锭
之贵,那黑豹子于初入账时,亦不觉区区骨簪有甚珍贵,便把那骨簪也当个添头
与了张洛,那张洛接过骨簪便作势要咬,那妖魔见来人果真是个疯子,恐他坏了
物件儿后赖账,便忙阻道:「货经汝手,我便不包赔了,此是仁兄尊师所爱之物,
仁兄可小心收下便是。」
张洛闻言便把那骨簪子攥在手里,一会儿作个痒搔子,一会儿当个剔牙的,
蹉跎半晌,把那妖魔也熬得烦了,便同那假疯子道:「仁兄既见什物,便可否把
账清了?」
那张洛闻言,便作个万般不愿之状,一面往出走,一面道:「我……我来……
怕挨抢……就……就把东西……放外头了……儿子……你派个人跟我……出……
出去一趟……」
那妖魔闻言忙道:「无须旁人,无须旁人!但请仁兄引路便是。」
那假疯子连头也不回,径自奔门外去,那妖魔咬了咬牙,也跟了上去,那九
头师爷在一旁看得分明,见二人走远,便复一面记账,一面悠悠道:「可疑之利,
不可收也……」
一旁小厮闻言忙道:「既是如此,可快差人去拦掌柜的。」
那九头师爷闻言忙摆手道:「罢了,罢了……」
那师爷一面控了控算盘,复道:「这样就好,这样就好,想你我多受欺压,
今番换个人来,或可自在些吧……你只去把这金银复入了库便是,至于那簪子,
观之不凡,得之不详,非是我等可收之物也……」
那妖魔尾随张洛出了宝局,兜兜转转,又叫那守门的牛妖开了门,出离了雉
舟赌坊,张洛一瘸一拐走在头前,走一步,拐三下,飞快似蜗牛狂奔,疾走如乌
龟奋力,那黑豹子本就生性快急,此刻亦利欲熏心,哪里还等得了?便三两步上
前,赶忙揪住张洛道:「你快些把那交子与我!否则我便要你化为齑粉!」
张洛闻言道:「你再往头前走……走两步,我……我把那好东西……藏在最
黑的地方了……」
那黑豹子闻言便甩开大步,直至走到黑得要摘墨镜视物之处,方才停下,但
见四周茫茫,一片漆黑,雾霭相绕,不辨东西,那妖魔站定当场,半晌却见不得
那假疯子的影儿,遂没好气道:「你莫逃也!想我玄八也是有些神通,任你逃窜,
终是走不得脱,我奉劝你快些把东西拿出来,否则我便要把你剁成馒头馅儿也!」
那妖魔喊罢,便听那雾那头缓缓道:「我……我知道……你……你闭上眼睛……
我到你进前……就,就把东西取与你……」
那妖魔闻言假意道:「我闭上眼了,你来吧!」
那假疯子闻言道:「我看前面那俩碧绿的珠子……指定不是灯笼……」
那妖魔一对夜眼放光,黑暗中看得分明,也格外惹眼,三叩九拜至此,反正
那疯子肉体凡胎,怎得都走脱不得,便放松警惕,闭上双眼,但听那步子一步三
拐,却愈发轻盈利索,更不像腿脚打圈儿的疯子所走之步。那妖魔心下狐疑,却
也听话,两只爪子捂着眼,更不待言语,但听那疯子离得愈发相近,直至约二尺
左右,方才停下。又听见「呲拉」一声,又闻一股火油硝烟之味,扎晃晃弥散开
来。
正在那妖魔按捺不住之际,便听那疯子叫到:「行……行了……睁……睁眼
吧……」
那妖魔睁开眼,只见眼前一片暴光恶闪,直似星坠地,好像云着火,那冲天
光亮打着旋风,呼啦啦朝天上直刺而上,迸散之物夹着难忍之亮,一边扑啦啦发
响,一面直冲妖魔双眼而来。那妖魔双眼本就畏光,突见如此骇人暴亮,便连个
反应的空档也没有便突失了视力,莫说周围景象,连那骇人恶光,一时也瞅不见
了。
「啊!」
那妖魔失了视力,便不管不顾,扯开嗓子,凄声惨叫起来。那天师见状暗道
一声好,也不顾不上多加思索,当下便奋起一脚,「噗」地把那妖魔踹进黑水里。
凡世间虎豹之属皆不善泅渡,那妖魔落了水,四肢扑腾了没几下,便见那妖魔整
个没入水中,半晌便只见咕嘟嘟冒泡。那妖魔自落水始不到半刻便沉了底,那道
士眼见妖魔沉底,心中便不由得松了口气。
「看来这世间万物,总得循个相生相克之道,诸般强横之辈,亦有命门在身,
亏是我今番赌中,更仗着那小厮给的白磷犀利,沾了点火星子,便打着旋儿地烧
灼奔腾,得亏我攥得紧,否则便也要被那筒白磷顶到水里了……」
那天师又伏强魔,不禁暗自得意,却听一声凄厉怪叫,回过神来时便已倒在
地上,只觉腿上一股怪力束缚,不住将自己往水里拖去。忙定睛看时,却见那黑
豹子攀住桥柱,奋力扑腾,勉强爬将上来,却只于水中露着脑袋,大口大口地喘
着气,半闭着眼,却见汩汩血水,不住自那黑妖魔眼里淌出。
那妖魔受了重伤,却仍有逃死之悍,搏命之勇,便见他一面紧抓住桥柱,一
面奋起怪力,猛地拖拽张洛。那天师无处可依,便只好抽出青铜古剑,对着那魔
爪不住劈削刺挑。
却见那妖魔好似不觉痛般,任张洛如何折腾,便只是抓住就不松,那天师只
好看着自己不断向那妖魔处滑去,也只是满腔无能为力,却也不甘闭目待死,便
奋起勇力,掣紧手中长剑,也只知把那妖魔手掌作了个木头攒捏的,无论轻重,
只顾狠招呼回去。
但见那二人正在焦灼之间,便听一阵脚步声震山动河而来,张洛闻声,登时
便慌了神,便把身上手上,一发努力,奋起反抗,那妖魔见张洛挣扎得紧,便更
抓得勤力。焦灼时,两下里谁也不肯让谁,或进或退,便失了命去。那脚步声自
雉舟赌坊处正奔着张洛处赶,惨雾之中,只见一丈五高下,六尺宽窄,上小下大,
头生利角之影,山一般向张洛玄八二人覆压而来。
「莫不是索命的恶鬼来收我也?」
那天师心下大叫一声哀,周身筋肉,一发悚惧,便连挣也忘了挣,把着栏杆,
直挺挺僵在当场。
霭在迫时消弭,雾至近处稀薄,待那影迫在切近时,便见一庞然大物一摇一
摆而来。那怪物挺直身子,角便要触到灯笼,借着那蓝火幽灯,于昏蒙处,尚能
把那怪的模样,尽数看得分明。
凡世间精灵之属,小者为妖,中者为精,大而神通,谓之魔,至于体态庞然,
若山若石,譬如大块者,便称之为怪。但见那怪绿体红毛,鹿角赤眉,怪发丛生,
从头至尾,钢刷般毛绺通贯,自顶到脚,青铜样鳞片铮然。大手脚趾爪泛光,粗
尾巴龙形生风。瞪两只浑黄无瞳眼,张一嘴森然臭黄牙,低声怪叫,便连水面也
跟着震,迈步缓走,只见那桥板都翻出茬。
自见其形不过几个迅神,便见那怪压至切近。伸出殿梁粗胳膊,拽住张洛,
便把那一人一妖一道里拎起。那黑豹子虽瞎了眼,凭空里叫人拎起,又觉一股烂
鱼般臭味铺面而来,登时便觉不妙,又恐松手逃遁便复落在水里,便只好攀住张
洛,猫儿般屈腿卷尾。
「这恶鬼莫不是要吃了我也!」
张洛大骇,拼命摇挣,却见那怪只是拎那一人一妖在手,并无更欲加害之意。
又见那怪捏虫儿般掐住张洛胳膊,摇铃儿般不住摇晃,直晃得那少年头晕目眩,
把个脑仁儿晃得在脑壳里乱轱辘。
「怪哉!莫不是要摇死我再吃也?」
张洛正自狐疑,只听「骨碌」一声,便见那怪止了摇晃,忽地压低身形,
「轰」地跪伏在地,一面使另只空爪子四处摸索,一面圆睁怪眼,四下里拼了命
寻找。待张洛缓过神来观瞧时,便见那收在怀里的骨簪子掉在了地上。张洛恍然,
原来那怪也是奔着这骨簪子来的。
不过那怪似乎眼力不济,但见那怪连看带闻,又摸索探看半晌,方才把脸凑
到那骨簪子边上,紧拢二指,对着那簪子撷了又撷,终因手指过于狼夯,怎得便
也捏不起来。
「啊……」
那怪低声怒鸣,便高抬起捏着张洛那只手,作势要往桥上狠掼。
「坏了!那怪恼羞成怒,要掼杀我也!」
电光火石,只在一瞬,但见那张洛不及多想,便奋起腰力,借着那怪下掼之
势,猛地把那黑豹子悠了出去。那妖魔四爪凌空,便下意识伸出如钢之爪,舒展
四肢,正抓在那怪面皮上。豹爪挨上怪麟,只听「呲拉」一声,不似爪鳞相击,
倒像金铁相碰。却见那黑豹子在那怪的脸上顺势下滑,三个爪子扣上鳞片缝儿,
便把那妖魔卡在那怪脸上,一个爪子不偏不倚,正抠在那怪的眼珠子上。
但听得「噗嗤」一声,便见甚叫红,哪叫绿,并着黄白黑青,泼彩洒色,乎
噜噜喷将出来,直把豹身桥面,一发染作个爆了染缸的染铺一般,又闻腥臭莫名,
登时便弥散开来。
「啊!」
那怪一声惨叫,便下意识放开张洛,连忙伸手去扯那脸上的豹子。那豹子经
了水淹,好容易抠住一块平地,哪里肯轻放?便见那怪双手奋力掰扯,那黑豹子
也不囊揣,任那怪如何用力,便只似长在那怪脸上一般,四肢趾爪,扣得更紧,
至刺入肉,但见黑红浊血,一并自那鳞上渗出。
「嗷!」
那怪发起蠢狠,便把双手拽住那黑豹子上躯下干,奋力一扯,只听裂锦般
「噗嗤」一声响,便见那妖魔身分两段,莫说作恶犯歹时攒的修为,就连一条性
命,便也是待时而已。
却见那黑豹子于垂死间犹生一股绝力,便把只抠在眼里的爪子,噗嗤嗤连塞
带钻,直抠进深处,复又乱掏乱挖,直把一团团白花花赤沁的碎块,一坨坨掏将
出来,又拼起亡命之悍,一通猛搅猛抠,又把半个身子拼命往那怪的眼眶里探,
爪牙并用,便钻在那怪脑子里去。
但见那怪厉声惨嚎,本欲自眼中抠出那黑豹子,手伸在半空,四肢却再不受
控,上撅下抻,一阵乱扭,直把那桥面都捣揣得稀烂,「轰」地一声坠在水里,
只见白柱冲天,抛琉璃,洒碎玉,哗啦啦倾在桥上,半晌便见妖红恶绿,咕嘟嘟
自水下涌起,泛起一层油腻,密层层弥散开来。
「呼……哎……哎呦我……我的……」
那天师落了地时便夺过簪子,几刹那窜至一旁,眼见那黑豹子与那怪拼命死
斗,惊骇之间,便连逃都忘了逃,直至那妖魔巨怪同归于尽,方才顾得上回神,
方欲起身,便只觉双腿朽面捏作般瘫软,扶着栏杆,方才堪堪站起。
「想来这骨簪子绝不是甚么凡物,方才那巨怪,恐怕便也是为了夺那簪子而
来,只是为何我那岳母佩得那簪子便安稳二三十年,至于此处,便要惹得那巨怪
来夺?」
张洛一面神思,一面端住那骨簪子细细观瞧。那骨簪子通体碧绿,只头前一
两寸长海蓝,既无雕饰,更不见金活银打施在其上,便只是浑然天成,朴素无瑕,
直作骨针一般而已。
那少年端详半晌,犹不见甚么奥妙出彩,便把那骨簪子贴衣收了,正欲行时,
又望见一簇幽蓝之光,密簇簇自远处黑水里流来。
「啊也,骨簪呀骨簪,你却是给了我好多磨练也!」
张洛见事不妙,正欲奋起轻功逃时,便听那水面上有人喊道:「小兄弟!且
慢行也!小龙非是歹人!万求您暂驻尊驾!万求您暂驻尊驾也!」
张洛耳闻「求」字,又听那来人央得恳切,便暂驻脚步。但见那黑水里一群
鬼脸鲎簇拥着一个黑影顺流而来,及至桥边,便见那鬼脸鲎层叠着托那黑影上岸,
爪爬虫行,便至切近。
「小兄弟,烦劳您移驾切近,从龙之虫至此已疲,小龙因身相累,移不得近,
请恕小龙不能全礼。」
张洛见那黑影形状似人趴伏于地,身形言语,俱是男子之状,恐又遇上歹人,
便掣剑在手,摸黑涉雾,缓缓前行。雾薄影现,便见一人身披极长黑斗篷,罩身
罩面,只见一对犄角自头上伸出,晶莹剔透,尚见浅浅肉色。又见那人四周伏满
鬼脸鲎,斗篷之下,尚闻窸窣爬行之声,似有数只虫子走动不息。
「仁兄唤小弟何事?」
张洛一面说,一面避开那鬼脸鲎,小心行至切近。只见那人所着黑斗篷极尽
华丽,金丝缀边,复有华文秀绘,描作云腾雾涌,又见正中描金刻玉,撰字书文。
只是极破极旧,那华美纹饰,却已剥落大半,非迫而察之,便难见其华美,上绣
之文,亦只可辨「二虫」两字。
「莫非这人乃是牵牛虫成精不久,故只能趴伏于地,而竖两个犄角也?却又
怎得叫『二虫』?莫非是两个虫子叠作一块儿也?」
张洛心下大疑,便复听那人开口道:「小兄弟莫见怪,小龙自出落娘胎便是
天生无骨,故只能伏于地上,行止腾挪,皆赖从龙之虫驮运相助。」
那人言语毕,便见数只甚长之虫自那人斗篷下探出,那长虫蛇头蛇身,却长
着周身手脚,长臂鸟足,丫叉渗人。但见几只长虫爬上那人身子,揭开周身斗篷,
那人相貌究竟,方才可查。
但见那人男生女相,白发蛇瞳,头顶肉角,身生白鳞,自头往下,却只是软
滩滩一团剔透白肉,五脏六腑,若隐若现,好似只生着人脸的肉虫子,手脚虽尚
在,却早废而不能运动,只能如肉芽般垂在身侧,堪堪蠕动而已。
「仁兄莫不是受了什么大刑,乃至手足废似如此也?」
那张洛见来人形状如此,不觉一阵恶心,一阵可怜,却见那人笑道:「非也,
小龙之躯,生来便是如此,望天师莫要见怪。」
但见那从龙之虫挪动身子,把那人正对张洛,又听那人道:「在下敖风,乃
是海龙王敖古长子,此间黑水横流,便是先考坠于其间,触了地脉,泻了地内之
海所致,至于浓霭惨雾,蜃楼幻阁,亦是先考逝去后,龙气弥漫而成。」
「二虫……便是个『風』字剥了一撇一竖钩所至,怪不得那『二』字是上横
长,下横短也!」
张洛恍然大悟,便深施一礼道:「殿下追思先王,实在令人动容,却不知殿
下拦住贫道,却要作何理会?」
那龙子闻言不语,却见身下从龙之虫窸窸窣窣,自斗篷里奉出三件什物,一
并向张洛奉上。熟视之,乃是一枚茶碗大的粉色珍珠,一柄玉鞘金剑,并一件羞
金愧宝,剔透而织的锁子甲,但那三宝瑞气氤氲,敖风见那少年目不转睛地盯着
那三件宝物看,便在一旁道:「此三宝一件产自南洲东海,乃是万仞深海下老蚌
千年所怀之珠,一件出自东洲诸岛,乃是北洲神铁与净土金所合之金,并天雷火
烧铸锤炼而成,唤作『开象』剑,乃取肇开万象之意。」
那龙子见张洛看得入迷,便趁机复道:「至于那锁子甲,则是西洲神工先师,
唤作达芬奇者之遗稿,洋僧教廷照那遗稿,以西洲顽金攻为如发细丝,以金瓦银
针所织,凡二十一年者,乃成此甲,西人皆称之为」依摩特利「之甲也,不知天
师观此三宝,可瞧得上眼吗?」
张洛对着那三件宝贝瞧得入迷,便收起青铜古剑,复又端详半晌道:「莫说
我看不看得上,就是伽靖皇帝,也难见如此至宝也。」
「我今欲以此三宝易兄一物,不知可否?」
张洛闻言,下意识答到:「除了性命与老婆概不相易,其余一应之物,皆好
说也。」
那龙子闻言大喜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小龙不要天师性命妻小,但求
天师与我易一物便可。」
那少年闻言,回过神来,便留了个心眼,却仍又不动声色道:「天师所欲易
何物?径自与我说便是。」
那敖风闻言,却是扭扭捏捏道:「此物在仁兄处不叫个事,只是个小玩意儿
而已,天师但把那物与我,我便把这三件宝物,一发与你便是。」
那龙子见张洛不言不语,只是盯着那三样宝物目不转睛地审看,便兀自道:
「不知天师身上可否有一骨簪,骨针状小物件儿也?如是有,便把那物与我便是。」
「又是一个要那骨簪子的……」张洛闻言恍然大悟,便回过神与那龙子道:
「若说没有,你便要来抢吧?」
那龙子闻言大惊,却见张洛退后两步,复掣剑在手,虚张声势道:「你若要
加害,我可不是吃素的,你不闻『太罡剑法』,也要知道我的名声也!」
那龙子闻言苦笑道:「天师多虑也,莫说我要害你,就是你要害我,也只要
一剑砍来便是,若非有这从龙之虫,我当初或是困死在那恶罗海的镇龙塔里,也
未可知也……我观仁兄不似恶人,方才敢相近,罢,罢……想来那化龙之机,本
便非我所有,那鬼脸鲎从龙而走,到底是错怜一场罢了。」
敖风言罢,竟大作悲声,兀自哭了起来,那一众从龙之虫见状,便自那龙子
身下涌出,一齐与那龙子揩泪。那少年见状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便收起青铜古剑,
复问那龙子道:「我又未曾说不把那骨簪子给你,只是有些事情请教仁兄,但请
仁兄一一作答,此事便有余地。」
敖风闻言便捺悲声,抽咽半晌,方才止住悲,便见那张洛一面自身上拿出骨
簪子,一面向敖风问道:「你所欲者,乃是此物不是?」
那龙子见了那骨簪,便把眼睛都放亮了,便忙喜道:「是也是也!此物与天
师来说只好作个首饰,与我等龙子来说,却是一件天大的宝物也!」
那张洛道:「我执此物时,竟引一鹿角鱼鳞的巨怪争抢,那巨怪额上生角,
周身有鳞,仁兄若是龙种,可知其类为何?」
那敖风闻言答到:「若我所猜非错,方才与天师争抢龙骨之怪,乃是家弟手
下仆从,唤作『海鬼夜叉』者,乃是此怪,那怪是海地狱里生灵,受海龙统辖,
凡遇海难之人,有罪大恶极者,便由海夜叉押去海地狱里受罚。」
张洛点了点头,复问道:「这么说,令弟亦寻此物?何至于如此珍贵也?」
那龙子道:「天师所执之物乃是先考龙阳之骨,历代龙王于将死之时,便腾
于寰宇之上,抛却龙阳而后坠,众龙子之中可得之者,寻着先考之骨,奉龙阳以
合之,便能承先考法力,统御水族。」
但见敖风叹了口气道:「只是我天生无骨,争不过我那几个兄弟,若得了先
考龙骨,我便也只想如常站立行走而已,至于统御水族,坐拥七海,本就非我所
愿。」
张洛闻言大惊,差点攥那骨簪子不住,复又问道:「方才仁兄怎知我身怀此
物也?」
那龙子闻言道:「凡龙阳者,乃是至阳之物,故可为水中生灵所感,又因先
考骨肉感召,故能寻得见,又其性因在海而凉,故属『阳水』,最能压制阴火,
先考龙阳自二十几年前销踪,想必便是被阴火极旺之人拾去,阴阳相济,故不能
为我等所察,及至数日前,方才复有感召,料想家弟亦有知,便是彼时差海鬼夜
叉去寻的。」
「哦……」张洛恍然大悟道:「实不相瞒,此物原持在在下岳母那里压制阴
火,后被人连拐带骗赚了去,我此行取这簪子,原是为了交与岳母,压制阴火所
用……」
那少年遂将来龙去脉,一并与敖风讲了,那龙子听罢道:「想来阴火盛至如
此之妇人,定是极其饥渴要性的,足下丈人,也定是形销骨立,面色晦暗之相,
若想压制女子阴火,说来其实不难,但以男子『阳水』相济,便可成也。」
敖风言罢,便令从龙之虫自斗篷下掏出一只寸余长宽,玲珑剔透,碧玉雕作
一凤凰,奉与张洛道:「不过不凭交欢,但借物理,亦能压制阴火,可把此物含
与口中,引出津液便可,吞咽时,但将放心无妨,此物甚有灵性,不会顺喉入腹。」
张洛闻言谢道:「如此,多谢仁兄指点。」便收下那碧玉凤凰,又自包袱里
掏出一把金银赠与那龙子道:「不过一码归一码,此等庸金俗银,想必殿下是瞧
不上的,可也不能白得殿下相助,故此,还望殿下收下便是。」
那龙子闻言惊道:「怎么?你却不欲将那龙阳赠与我?」
张洛闻言笑道:「非也,只是好叫殿下得知,我与殿下龙阳之骨,非是为了
利禄富贵,殿下所持三宝虽至珍至贵,却到底只是凡物,我行走世间,向来不拘
泥于此,但见殿下有朝一日,龙飞九天,便不枉你我相识一场便是。」
张洛言罢,便亲手把那骨簪子递在敖风面前,那龙子获此至宝,喜极而泣,
半晌哭罢,犹极受感动道:「我自诞生,亲父继母,宗兄族弟,更不相亲,及至
成年,便被继母押在镇龙塔里,来在人间,便只见酷夏严冬,未见暖春凉秋,仁
兄今日愿舍至宝与我,便已是大恩,又怎料仁兄乃是如此仁义之人也?」
但见那龙子仰视张洛,郑重其事道:「小兄弟,我今欲与你结拜为异性兄弟,
恕我充大,往后你便叫我大哥,我便叫你小弟,不知贵意如何?」
张洛闻言,亦是受宠若惊道:「殿下乃龙子,可好与我凡人结拜也?」
那龙子笑道:「我亲兄弟尚且未有你如此仁义,但有盟誓,加之情谊,便比
亲兄弟还亲也。」
那少年闻言,不由分说,推金山倒玉柱,俯身下跪,对着那龙子「咚,咚,
咚」磕了三个响头,口中称那龙子为「大哥」,便见那龙子点头笑道:「兄弟,
大哥这便要化龙了,待大哥化龙之日,你我便再相见!」
只见那龙子叼住龙阳骨,「咕咚」一声,便把那龙阳骨吞进肚里,半晌便见
那敖风周身泛起蓝光,直照得四周黑暗混沌,一发退散。
「兄弟!你把我的鳞片收好,若要唤我时,便攥住龙鳞,默念我名便是!」
那龙子意气风发,奋力朝水中一钻,便见那从龙之虫跟着敖风,一道里投入
黑水。待其尽数退去,便见敖风方才所在之处,留下一枚半掌大的鳞片闪闪发光,
那三件宝物,南蚌珠,开象剑,顽金甲,俱留在原地。
「这三样宝物想必是我那大哥留给我的见面礼,我权且先收下,也好作个护
持的武具。」
那少年心念及此,便撩衣收了南珠,贴身穿了金甲,挨脊背了宝剑,并那龙
子所遗龙鳞,一道里收住,见四周天色昏蒙,料想黎明将至,便欲趁着天色未大
亮时,快些回家睡个好觉,然山有静意,奈何诸水奔流,机缘将至,行止岂能容
人?那龙子如水后,又将有何遭逢?
下篇
凡少年心性,最爱鲜衣怒马,那少年得了金甲宝剑,心中便暗自欣喜,一面
整束衣衫,一面把那宝剑在手,对着那咬锦交金的剑鞘好生端详一阵,复掣剑出
鞘,又仔细打量起来。
但见那剑格之上描云刻雾,米粒大的红宝,针鼻儿宽的翡翠,更兼剔透五色
琉璃,分作日月星辰,华丽非凡,那剑刃之长宽,在鞘上便早有记数,盖标长四
尺九寸,乃取大衍五十,天衍四九之意,标宽三寸六分,乃取三界六合之意,剑
身自剑脊血槽,有纹饰分明两侧,一侧以阳纹轧制,一侧用阴纹浅镂,乃取阴阳
之意。那宝剑借着灯火亮光,冷灿灿地泛着青光,挥舞时便听得破风之鸣,嗡然
作响,掂其轻重型制,应乃双手之剑,单手使时,亦能得心应手,由此观之,那
铸剑之人,必是位万中无一之神工妙手。
「长铗兮,归来!」
弹指剑鸣,更添意气,那少年不由得大喜,仓锒锒收剑入匣,大迈步扬长而
去。
正自行时,便见远处一人人影静悄悄迎面走来,这时节正直星淡月引,而朝
阳不升之时,那来人身披墨蓝色斗篷,恰与四周光影融为一体,若非张洛灵感机
敏,亦查不见那人来。
「此时节来人,怕是不善,我便径自走去,莫要生事便是。」
那张洛遭逢奇险,余惊未消,将与那人走个对面时,便下意识放空眼光,不
与那来人对视,直作个目不见的模样。及至切近时,却见那人一顿,张洛见那人
暂停脚步,便下意识朝那人望去,电光火石,只迟缓了几个刹那,余光倏忽,便
把那人自上至下打量一遍。
但见那人身高比张洛高些,周身一领黑斗篷,便罩得看不出体态,便只借着
头顶亮光,自斗篷的阴影里,瞥见那人面白如玉,一头如云卷发,分明是个极其
美丽的西域娇娘。错肩分神之际,便见那人忙拉低斗篷,紧移步子走开。张洛心
下大疑,回头看时,便见那黑袍娇娘早走得远,步履匆匆,好似刻意躲着张洛似
的。
「怪了,走得恁快,我又不是鬼,难不成还怕活人?」
「可那妇人与我打照面时竟好似认识我一般,怪哉,我又未曾出过中土,又
怎会与西域艳娘相熟?」
「啊也!莫不是她!怎么变得这么美了?」
张洛大悟,旋即却又思忖道:「她怎得会来此地?不过修罗之属在此昏煌诡
丽之处现身,做什么也不奇怪了。」
「可她到底要去做什么呢?」
那少年念及此,暗道事不关己,便只作未见得,走将去,又有何妨也?
「那修罗与人本就殊途,那夜欢合后,左右也只不过一场露水鸳鸯,何况那
时节破了她的处子,又兼向日有怨,再会之时,她能不能饶得人,更在两说,千
思万绪,左右不过一头儿,便是莫要去管罢了。」
「可她到底与我有过一夜夫妻,方才那人若真是她,没有当场打杀我,便是
没了怨气,再见面时,未必没个好颜色,她此番行色匆匆,看是要往雉舟赌坊去,
神色也不大好看,不像是要去赌的,此番一去,或是办事,或要闹事。」
念及此,张洛便在心下暗自盘算道:「若是办事,那修罗女万般强横,却不
像个会动脑筋的,我这便帮她一帮,还了一夜之恩,来去明白,也不枉做个大丈
夫,若是闹事,那修罗女武力绝伦,打将起来,莫说雉舟赌坊,就是鬼市,也要
翻个个儿来,我大哥入了黑水,真个闹起来,恐怕波及了他,就是念在灯玉婆婆
和灯草的帮衬,也要在闹大发之前劝上一劝,也好息一场无妄劫也。」
那少年到底难平心神,更不欲昧着心装聋作哑,便急回身,三两步赶至那人
切近,见那人回过头,心下却又莫名羞涩,脸上泛起红,站在当场,含着话儿,
却怎得也说不出来。那人见张洛不语,便也不搭话,转过身,复向前走去。
「计都!」
张洛轻声一喊,那魔女便复站住脚,那少年见修罗女站定,一时语塞,半晌
方才轻声道:「计都仙子,何故走得如此急也?」
那魔女闻言沉默半晌,道:「我这里没有便宜与你,我走便走,关你何事?」
修罗女不假辞色,想是那露水情缘,早叫那嗔火烤得涓滴不剩,张洛闻言,
一时竟答不上话儿,踌躇犹豫,却还是跟在那修罗女身后,有走有停,羁绊了半
晌,方才又到了那雉舟赌坊之前。
「你这厢到此凶险之地,究竟意欲何为?」
那少年终究按捺不住,修罗女闻言不答,却自顾自道:「既知是凶险之地,
何故在此逗留,趁早离开,到时打将起来,本座可无暇顾你。」
那修罗女再不同张洛言语,便来在赌坊大铁门前,斗篷下探出白里透亮臂膀,
攥紧拳头,高高举在半空。那修罗女端的好肌肤,静处时若荷下新藕,发起力来,
却见虬筋肌肉,隐隐现出,果真是个健美之女。张洛见修罗女举拳欲打,便忙攀
住那玉臂膊,一面搂住那修罗女道:「我的姐姐,你到底要做甚的?」
「此乃本座之事,你休管!」
那修罗女叫那少年一抱,身子登时便柔了五分,原是前番欢合时作下的「情
缘结」,纵使那魔女有拉天拽地的力气,对着入了她本穴的张洛,也万难施展。
只见那修罗女一挨着张洛,登时便作个嘴硬身软,纵然大惊,也用不上浑身
神通,只得软绵绵同张洛纠缠起来。
「你放不放手?休怪本座不留情面也!」
那修罗女浑身酥麻,纵使装腔作势,也只能使上比寻常人妇稍大些的力气,
不住推搡起张洛来。
「你若不说,我却就是不依你也!」张洛不依,索性胳膊大腿,一同伸进修
罗女斗篷里盘桓,攀抓搂抱,直似个缘树掣松的猿猱一般。
「咄!休赖上本座也!」
那修罗女不经意与张洛挨上皮肉,却把那日风流,一股脑地在心中刹那不落
地复过了遍,不觉间便脸红耳热,没来由地动起情来。
却道那修罗女与张洛露水一场,失了处子贞洁,那阿修罗之众易嗔易怒,便
更易动情,记仇尚且得紧,风月缠绵,又怎会忘得干净?那魔女自与张洛欢好,
便无一刻不把心思乱想,妇人思春,是铜鲤鱼下锅硬挺,修罗女动情,便是干岸
上行船硬撑,前番豪强之态,俱是打起精神作态,情思暗想,便如山高的干柴泼
上松油,一遇上火星子,便着得连边儿也没了。
「哎哟,你松手,松手……我说与你,我说与你便是,你莫缠也,你莫缠也……
「
那修罗女叫张洛缠得软,方才说话儿告饶,那少年怕修罗女一挣脱便要逞嗔,
便道:「我不闹你,你说就是。」
那修罗女长喘一口气,颤巍巍道:「你缠着我……我话也说不明白也,你放
了我,我自说与你……哎哟……你别乱摸……好不知羞……」
那少年仰头,见那美人儿玉面带粉,双眼含羞,心下不觉一阵大喜,便伸手
去修罗女脸上摸了一把,直羞得那娇娘瞪眼娇嗔道:「你这泼贼,平白无故占起
我便宜来了,真真猖狂无状也!真该把你解官问个强占罪,就把你这惹事的贼舌
头毛手脚,一并给你打烂了!」
那少年闻言不恼,见那修罗女果真羞恼,也不好去硬占她的便宜,便收束手
脚,只攥住那修罗女一只玉手调笑道:「若真打杀了我,你却忍得心也?」
那修罗女闻言,娇嗔抽手,捩了眼张洛道:「你这泼贼,打杀你,好教我辈
姐妹不受你糟蹋也。」
张洛闻言笑道:「是是是,你好心肠,可你今番来此却是要做什么?」
那修罗女敛了敛斗篷道:「你这泼贼凡俗,我同你说了你也不知,你要真有
心,可趁早快走,莫要与我添乱也。」
那修罗女说完,复推了推张洛口中半是埋怨道:「你还不快走呀!」
却见那少年面带笑容,也不理那言语,慢悠悠门廊下坐定,洋洋得意到:
「要我走可以,你却叫声好听的与我,我便依你。」
那魔女闻言,恼羞成怒道:「你这该死的泼贼!真真太不知好歹了也!若不
是作下情缘结,我便当场打死你解气!」
那少年有意阻修罗女犯险,又吃准修罗女断不会伤了自己,便故意气那娇娘,
心下盘算定,便复笑道:「你若不叫声好听的,我便赖在这儿,倘若闹起来,我
可是担不起的。」
「担不起便走啊!」修罗女大恼,把银牙咬得咯吱吱响,却终究奈何不得张
洛。气急而泄,便哀叹一声,垂头低眉道:「好天师,您老快走成不?」
那少年闻言摇头笑道:「你这话儿不是好听的,我不依你。」
那魔女闻言气道:「好哥哥,你快些走吧。」
少年闻言,便把嘴角咧得细弯,复摇了摇头道:「这话儿倒中听了些,只是
还差点意思,俗话说,一日……百日……便合着此理唤我便是。」
那修罗女闻言瞪眼跺脚,直恼得耳后根眼上皮一阵乱跳,咬唇皱眉,半晌方
才挤出话儿道:「相公……成了吧,你快走!快走吧!」
那魔女耐不住羞,复上前推扯张洛,却叫那少年就势复搂在怀里,笑嘻嘻戏
道:「话儿是好的,却要你再大声儿些与我说得听。」
那魔女闻言大怒道:「天杀的泼贱淫贼!果真是业力报应也!不知我是哪世
惹了你,今世倒要你来挫磨我也!相公!相公!相公!成了吧!快些走罢!快些
走罢!」
那少年闻言大喜,便放了那娇娘,复坐到廊下笑道:「好娘子,好娘子,好
娘子,既然娘子叫我相公,那我便更要同娘子共进同退便是,你这番硬赶我走,
必是要做大事,我身为你的相公,便更不能相弃而走了……」
那魔女闻言正要发怒,却又见张洛正色道:「我张洛非是吃了走的淫贼,那
日占了你的身子,实属偶然,可也要来去明白,我虽是浪荡人,却从不占女人便
宜,当然,女修罗的便宜,我也是不会占的。」
但见那修罗女立眉瞪眼,却又听张洛道:「那雉舟赌坊我也去过,端的是个
凶险所在,你虽有神通,孤身犯险,亦不万全,如此,我便也不能袖手旁观,我
虽没你这神力,却也能帮衬一二,先不论你此去何为,多个帮手在身边,总好过
单枪匹马。」
那天师遂将计赚玄八,巧诛夜叉之事,一并与修罗女说了,那魔女闻言不语,
复又听张洛道:「今番做你一次帮手,便还了向日之情,你既厌我,从此便两不
相欠,天各一方,就此别过,就当那日里犯了个糊涂就是。」
那修罗女耳闻此言,不知有何思索,呆立当场,及至听了「两不相欠」,
「犯个糊涂」之时,便咬唇皱眉,只觉喉腹间郁郁有气,吐不出咽不下,甚是憋
闷不快。
「你……你把我看成何等样人也……」
那修罗女神情间突地泛起一股哀怨的委屈,沉默半晌,方才缓缓道:「好吧……
但只这一次……」
「想来我与那修罗女到底非是一路人,前番故作孟浪惹得她烦,便是不让她
因恩念情之理,不然日后纠缠,两边厢都不为美,我帮她本就出于本心,不图感
激,只为了却我心中念想便是……」
张洛心中暗想,却见那娇娘神色颇不自在,本欲相劝,却因了情之意,故佯
充不见。只见那修罗女半晌垂眉颔首,抬起头时,便向那赌坊前的大铁门边走去。
「这铁门厚得紧,可是得费些劲才能弄开,你在此等,待我去叫个门……」
那道士殷勤未至,便见修罗女收束斗篷,显出袍下束胸软甲,战裙过膝,高
举赤膊,紧攥玉拳,碧肉玉肤,骤然紧绷,半晌便觉一股绝强劲力荡起狂风涌动,
杂着啸音,轰然向铁门冲去,但见那一拳来得着实迅猛,张洛反应不及,便忙捂
耳伏身,遂只觉脑内嗡鸣,耳里好似积了水般滞阻听觉,又觉肺喉间一股气力来
回冲荡,咳了半晌方才勉强睁眼,回过神时,便见廊摧柱倒,烟尘弥漫。
尘霾隐约之间,便见那魔女剥铁卸木拆下铁门,复对着那黑门扇上半尺大的
窟窿捣了两拳,但见那一人薄厚,两人宽高的实心铁门竟被修罗女自当中洞穿开,
单臂托担在肩上,犹神色自若,如举无物。张洛大惊,只见识修罗女有如此力气,
还担心那修罗女应付不了雉舟众妖,属实是担心得多余些。那修罗女见张洛愣在
当场,半晌不行,便歪了歪头,示意张洛跟上。
「你……你待会儿莫受伤了……」
张洛咋舌,哑然一笑,惹得那修罗女白了张洛一眼,便兀自走将去。那道士
远远跟上,却见那守门的牛妖早被木柱铁梁砸得血肉模糊,只剩半个张着嘴的带
角脑袋依稀可辨。
「计都仙子……若是那雉舟里的人惹了你,冤有头债有主,报应了便是,莫
再伤及无辜也,哎……这傻大个儿倒还挺不赖的……」
那魔女闻言不屑道:「若是说道伤及无辜,当日便该打杀了你这泼贼也……」
张洛闻言大嘘,将行之际,却见一只半残的金戒指自那牛妖半张着的嘴里轱
辘出来,凝神细看时,便见那牛妖半张的嘴里竟叼着半只还没被嚼烂的女人手掌。
张洛见状大骇呆愣,那修罗女倒自顾自走远,一任肩上铁门刮紫柱,碎金梁,留
下一地锦绣残墟。倒教张洛小心跟在修罗女后头。
那天师一面躲着碎瓦残木,一面掣出开象宝剑,仔细前行,不觉已到了雉舟
开阔之处,但见那雉舟内繁华而不喧闹,灯烛高挑,门扉却是紧闭,三层行空梯
道,竟无行走之客。
「蹊跷也,闹出这么大动静,倒不曾惊得人来,若说那众妖畏惧神通,尽数
走逃了倒也合情理,可偌大一桩生意,莫不是连个看场子的都没有吗?」
张洛打量四周,不觉竟撞在修罗女身后,那魔女回头一望,便不耐烦地推开
那少年道:「你待会儿可找个去处小心藏了,仔细保重,劫陂无料,若吃了刮落
儿,莫怪本座事先无言。」
「你也要小心。」
张洛自知难成个帮手,便识趣躲在赌坊破落的入处,半晌便听那修罗女放下
肩上残铁门,抬头朗声道:「出来吧。」
「我把你这没准撇儿的,折腾人呢还……」
张洛心下暗暗抱怨一句,正欲闪身上前,便见那修罗女骤然暴起,铮地劈断
半扇铁门板,轰地向三楼上掷去。那铁门腾在半空,嗡然鸣响,其间之力,何止
千钧。但见那大铁块砸在三楼上,轰地坠坍了十数间亭台阁宇,咚一声嵌砸在雉
舟壁上。
张洛见状大惊,忙复躲藏毕,便听一阵笑声传来,却见那塌毁的三层上现出
一白衣贵人,面带哂笑,踏空而行,如履平地,悠然踱步,款款向修罗女处走去,
居高临下,泰然自若道:「稀客拜访,径自来便是,怎得拆了我家门送与我也?」
那修罗女眼见来人,不由分说,复将那另半扇铁山般大块掷去,那贵人见状
不惊不躲,只把手中折扇騞然一展,舒肩展臂只一挥,便见那大块霎时化作黑尘,
呼啦啦飘洒在地,却见那贵人白衣如洗,半点黑色,竟染不得。
那贵人形姿飘渺,若云似雾,更兼朦胧之气,隐隐盘绕,待那贵人行至切近,
张洛方才见其全貌。
那贵人身约六尺五六,少年身量,颀柔体格,松姿玉形,周身素雅,气度雍
容,举止大方。细观之,但见那贵人古冠巍巍,银簪烁烁,东洲狩衣,南洲碧佩,
素鞋净底,亮绣云纹。观其容貌,只见白发天生,灿然若雪,剑眉修长,如冰似
霜,双瞳异色,镀珀洒金,挺拔山根,润鼻堪玩。红唇自生点就,眸目天然妆成,
垂鬓似霜凇风摆,飘飘然随扇舞陆离。
那贵人不觉已在距修罗女稍远处站定,折扇抚脊,立眉冷笑,张洛只顾打量
那贵人,不觉间竟有些出神。
「想必这便是惹了事的那位,观其行止,也是个有本事的,不过看身量,若
是计都稍用些力气,纵有一百个他,也万难挨上半拳,若真到了那时节,我便与
计都求求情,饶他一命,这少年模样甚是可爱,径自打死,却是可惜了也。」
张洛正自胡乱盘算时,却见修罗女凌空跃起,直奔那贵人打去,那贵人先是
一惊,便横扇一挡,不层见伤,便借着拳风余力飞身相离,那魔女追身上前欲与
贵人相斗,却见那贵人不与修罗女纠缠,只是闪身躲避,那修罗女见状大恼,身
法愈迅,拳脚愈猛,那贵人起初躲闪尚有余,不觉已渐渐吃力,便立起扇子一划,
霎时便失了踪影,回过神时,便见那贵人早已在修罗女身后六丈外站定,脸色微
红,呼吸略乱,锁眉瞪眼,执扇指道:「你这阿修罗好不知礼!掳我祖母,伤我
徒众,我原本正要寻机会给些教训与你等,你等如今却又上门挑衅,砸我居处,
又欲害我性命,今日正该给你些教训也!」
那贵人言罢,哗地揩开折扇,双瞳一震,猛然挥扇向前,便见数十只小纸鸢
自那扇舞之处骤然飞出,盘旋两圈,猛地向修罗女冲去,那修罗女见状迅身一躲,
便见几只纸鸢拐不过弯儿来,直直冲向地面,「轰隆」一声巨响,便见赤莲骤绽,
火光四起,黑烟滚腾之处,几只火蛇腾空而起,复追修罗女而去。
那修罗女见状不躲不闪,待那火蛇冲将来时,便挺胸吸气,直将那数条火蛇
拧着股儿吸入口中,复鼓腮凝神,又在手里捻了个莲花印,呼地自口里喷出一阵
青火,直冲那贵人而去。那贵人见状叫了声「来」,便复舞扇抟空,将那青黢黢
的火柱尽数收在扇里。
「我还以为你是个什么神通广大的,原不过是会点拳脚的莽撞人,你那点弄
火的本事,同我小侄儿比尚且不如,不过是绣花枕头罢了。」
那贵人轻哂,正欲收扇,却突地一皱眉,猛地将那折扇远远甩出。那折扇当
空,鸟儿般盘旋,半晌竟突地燃起青火,轰地爆燃开来,贵人大惊,便见那修罗
女挑眉冷笑道:「九尾狐狸的子孙,也怕火吗?」
那贵人闻言神色惊怒,便出言回道:「蜘蛛似的妖人,只会逞嘴吗?」
那修罗女闻言怒道:「你等偷袭我的师父,我此番便要来报仇。」
那贵人震怒道:「你等掳了我的祖母,我断不能饶你。」
那修罗女道:「我等从不干掳人亲属的龌龊事,你是哪个,我尚不知晓,怎
知你祖母是谁?更何谈掳了?」
那贵人冷笑道:「我确没伤过你师父,你倒诈言没干过掳我祖母的事,你撒
得大谎,不怕烂了舌头。」
那修罗女闻言大笑,半晌方才复道:「你这不入流的,穿好衣裳,人模人样
的,说到底还是个满嘴谎的毛虫罢了。」
那贵人一听「毛虫」二字,登时便怒从心起,神色大变,愤然骂道:「你这
泼贱滥魔,会说人语,不讲人话!我乃玉门师尊座下弟子,涂山家血脉,我敬你
等里出了个姬妲罗睺,曾与我祖母先师同属元化门璇明道尊座下,说话行事,尚
且让你三分,我与你同属先天八部众,你既不尊我,又出言抵我,我便再不忍你,
今番杀不了你,也高低叫你知道厉害,但叫你日后没人管教,不识好歹,也断不
会忘了我涂山明的名号也!」
「那贵人原来就是涂山明也!」张洛恍然,原以为那涂山明会是飘然仙人之
相,却是个贵气十足的少年公子,面容虽万种眣丽,却是难辨雌雄之相,唯余少
年英气,扑面而来。
但见那狐仙伸手一挥,便于白气暗涌之中,复掣出一柄三尺折扇,琉璃扇骨,
青玉扇面,翻手一挥,便见数不清千万个纸鸢哗啦啦自扇中涌出,抟转盘桓,霎
时便围成如龙似蟒般一团,簇拥涂山明缓缓上升。
那修罗女见涂山明以庞然气势催动式神盘绕,便自斗篷下掣出一柄朴素无华
的精钢宝剑,掣在手中,悄然摆开架势,于无形之间,不觉已成相持之势。
「泼妖魔,吃我的狐火也!」
但见涂山明高举折扇,重重向下一挥,便觉一股炽热之风轰然袭来,打在身
上,便觉灼烧皮肉,吹在骨内,却顿感森然恶寒,又见那千万纸鸢霎时间化作一
团团火鸟,雪吹般燃着白色火焰,张洛只觉周围气氛骤然冰冷,再看四周境地,
竟在不知何时结出绒毛般一层白霜。那狐仙催动火阵,凛然喊了声「去」,便见
那火鸟结成火龙,轰鸣尖啸,裂空向修罗女冲去。
「啊也!这狐火好生厉害,又冷又热的,端的是要把人激出风寒也!」
张洛心下暗惊,正自担心那露水娇娘的安危,便见那修罗女大叫了声「来得
好」,便将那黑斗篷紧紧裹束在身,脚下生风,刹那间「呼」地遁走,那狐火龙
打在地上,便听必剥火声,腾空而起时,便见那狐火经过的所在只剩白茫茫一片,
唯余几促黑黢黢余烬而已。
「想来这火温低如此,断不是个易灭的,却能如常火般燃烧,更是犀利,我
只道孤坟野火便是狐火,未曾见如此手段,端的是个神通广大的。」
张洛心下一紧,不觉后退数步,那狐火龙飞练舞光,拐了个弯,轰地冲修罗
女袭来,张开大口,正要咬下时,但见那修罗女掷出精钢宝剑,仓地自狐火龙当
中穿过,登时便把那火龙分成两半,又见那修罗女腾跃之际,不觉已在那狐仙六
丈之内。
那修罗女掣住黑斗篷,腾地自那火龙当中穿过,那黑斗篷碰了狐火,霎时化
作大红颜色,那纸鸢裹挟狐火,触到斗篷,便轰地燃起赤火,一瞬之间,灰飞烟
灭。
涂山明大惊,但见那修罗女顷刻间到了眼前,轰地挥出一拳。那狐仙躲闪不
及,只得使折扇招架,两厢碰触,竟呼啦啦碎作玉末莹尘,便只听轰地一声,及
至尘埃落定,便见那狐仙撞在一处阁上,噗地一声,吐出束鲜血来。
那涂山狐仙法力未必弱过修罗女,只是那修罗女自下生落地始,便要与同胞
兄弟争斗,又在修罗场里征战不休,数次濒临险境,生死之间,亦险来回了数遭,
遂练就周身神通。那狐仙虽也有大法力,却是在道门内打坐修炼,师授友提促就,
更不曾经过生死之间的大战,就是略略涉险之境地,更不曾临得,故临敌之际,
便见参差。
张洛见那修罗女如此善战,心中竟不由得心疼起来,想那娇娘形容千万般美
好,却在欲界海内,修罗道中,行止皆不由己,不知经了多少打熬煎炼,痛苦挫
磨,方才练就如此本领。那修罗女见狐仙身负重伤,正待掣剑刺去,却听闻那贵
人踉跄站起,痛巍巍道:「好手段,好手段,这雉舟乃是我之产业,顾及家私,
行动搏杀,皆不能自在,我虽见伤,尚有搏命之技,拼生之勇,你若真是个光明
磊落的,可敢与我出去争斗吗?」
那修罗女闻言,立剑在侧,不禁冷笑道:「我与你出去,你倒要使计遁了,
你这没神通的,若趁虚打杀你,倒坏了我名声,如此,我便放你脱生,可有一样,
你把那医愈九华琉璃火的狐丸子配几味与我,我医了师父,再来与你争斗。」
那狐仙闻言,皱眉瞪眼道:「你与我在外赌斗,你赢了我,我便与你。」
那修罗女闻言笑道:「好,好,好,这厢明白,倒省了许多不便,你先出去,
我随后便来。」
那修罗女言罢退后三丈,那狐仙捂着胸口喘了半晌,便呼地腾跃而起,破顶
而出,修罗女不由分说,当时紧随而去。张洛见二人出了雉舟,向东面而去,便
忙跟上二人,心中暗道不妙:「那狐仙法力不济,定是要用计谋,此番险矣!我
可快些去与计都说也!」
那少年穿墟过柱,半晌才到雉舟外,便见修罗女与涂山明当空对峙,时值巳
初二刻,天光大亮,鬼市上本欲朝雉舟赌坊的,此刻却一道远远围在二里外桥上,
那张洛一面向二人对峙处跑去,一面大声喊道:「计都!小心那狐仙用计也!」
修罗女闻言下意识回过头,却见那狐仙抓着空档,「嗖」地飞身遁走,那修
罗女不及反应张洛之语,便忙飞身追那狐仙去。但见那狐仙不顾风度,流光奔星,
四处逃将起来,修罗女在后追逐,不觉也有些脚力不济,恼羞成怒,便掣出精钢
宝剑,嗖地向那狐仙掷去,那宝剑与涂山明擦身而过,竟把那贵人的衣摆削去大
半,铮然透木,只剩个柄而露在桥上,那狐仙遂不再奔走,待修罗女迎面扑来之
际,便奋声高喊道:「子安兄!速来救我也!」
那狐仙话音未落,便见四周水面忽地一静,半晌只听水声大作,便见一巨身
大蛇,周身漆黑,夹着水花,腾地自湖面跃起,乌电般盘绕住修罗女。那修罗女
惊叫一声不好,便被那大蛇牢牢缚扼住,便只听骨鸣筋响,更不见那魔女挣脱。
但那大蛇比水井尚宽两三尺,蛇头探出,足有四个水缸般大,虽有蛇头,却
无七窍,只在脑上嵌着个浑黑混黑的珠子,骨碌碌随行动绕转,那大黑蛇想必便
是蛇狐二仙之常子安,只是那蛇非是凡蛇,而是无七窍之莫呼洛迦,唤作七无大
蛇。那狐仙见修罗女被缚,便褪下惊愕神色,愣了半晌,方才复笑道:「你这泼
魔神通刁钻,倒不会使计策,岂不闻穷寇莫追,骄兵必败也?」
那贵人得意半晌,却不敢近那修罗女身,只是自凭空里掣出一张雕弓,翻手
现出一支白羽箭,挽弓搭箭,开满了弦,嗖地向那修罗女射去,却见那箭划空而
出,「搜」地擦过修罗女鬓角,铮地打得那大蛇崩了块鳞,「呜」地一声闷叫,
便见那狐仙赔笑道:「抱歉抱歉,子安兄应素知我有一眼天生不能见物,本欲不
上切近,径自格杀此辈,却不想射术有亏,还请子安兄见谅也。」
那狐仙收弓收箭,挥了挥手,便见一众豺狼虎豹猛兽之属,兽面人形,手执
长矛长槊,缓缓向修罗女处靠近。
「阿修罗众身肤之坚,凡物不可摧也,你等顺着那阿修罗的双眼刺去,便能
格杀她也,若是她闭眼,可来几个人扒开她的眼皮。」
那修罗女见众妖踟蹰近前,犹作困兽之斗,于那长矛攒刺之际,左躲右闪,
复张开口,嚼金咬铁,半晌竟把那刺来的长矛噬作凸棍。涂山明见状大怒,便自
凌空中变出十数只灼钢匕首,散与众妖道:「你等进前格杀了她,取得首级者,
赏朱赤交子一百枚!」
那众妖闻言听有赏,便都振奋精神,拧身攒力,一步步逼向那修罗女切近。
那魔女见状,不由得奋身相挣,却被那莫乎大蛇紧紧制住,张洛见状心焦如焚,
却因那精怪个个凶猛,只身相搏,无异羊入虎口,可眼下之机甚是紧迫,一时间
亦无计可施,正自犯难时,乎听耳后有言道:「你可用那招斩狮子入阵,接扫千
军格敌制胜,事不宜迟,快!快!快!」
那天师闻言还不及回头,便觉后心被人猛击一掌,遂觉周身血气飞也似奔涌,
呼啦啦激荡奔腾,走灵台,通三尸,又觉一股热气自丹田涌起,沿着通达之脉,
霎时间贯通周身。
那天师只觉周身力气充沛之至,不由得一声大喝,猛地双手高举宝剑,微微
背在脊后,猛地借力腾跃而起,翻了个筋斗,带着一股金风,猛地朝众妖间劈下,
那天师以身带剑来得迅猛,便见一妖反应不及,竟被那开象剑猛地劈开,裂成两
半,犹自抽搐。那天师斩妖落地,来不及多想,便掐了个剑诀,衡住身形,借着
余势呼地抡剑横扫,便见那宝剑泛着金光,嗖地自众妖间打横儿削过,便只听几
声裂帛之响,再观时,便见那近前众妖尽数拦腰而断,尸身倒地,方才自腔里喷
出血来。
那少年自仗剑暴起,至于掣剑收势,不过几个瞬息之间,便将围着那修罗女
之众妖,一并斩杀。张洛回过神时,忙向身后望去,却不见那低语之人。那狐仙
见张洛两招斩杀十数只凶妖,不由大惊失色,那修罗女见张洛以如此剑招入阵破
阵,亦不由得为之一惊,瞪眼张口,愣了半晌,方才痴痴道:「你……你方才使
的剑招,莫非是斩狮子和扫千军吗?」
张洛闻言一惊,便点头道:「正是,莫非你也学过太罡剑法也?」
张洛「太罡剑法」四字一出,便听四下一阵惊呼,那狐仙亦变了脸色,七无
大蛇闻言,便缓缓松了修罗女,复钻入黑水里去了。
「哈,我把你这毛虫泼妖,你有帮手,我却没有吗?我有『天人六衰』师叔
之高徒相助,你却又能奈我何?」
「啊也!原来我那师父真是个难相与的也!向日与我所言,或许真未必为假
也……」
那天师闻言思忖半晌,遂不解问道:「甚是天人六衰也?」
那修罗女闻言不禁笑道:「你可知天人寿数将终之际,有五种征兆,一曰衣
服垢秽、二曰头上华萎、三曰腋下流汗、四曰身体臭秽、五曰不乐本座,而那四
处征战之天人之间,于此五衰之兆外,尚有一衰,即『阵遇淳罡』也,我问你,
尊师大名,可是唤作袁淳罡的?」
张洛闻言大惊,半晌方才点头道:「我师父是叫袁淳罡……可……」
那修罗女还未等张洛说完,便忙对那狐仙道:「你既说在玉门师尊座下修行,
怎会不知杀生成圣之袁淳罡师叔也?单这斩狮子式,除却袁淳罡师叔及其高徒,
又有哪个会用,哪个敢用也?」
那狐仙闻言,心下大疑道:「向日在师尊座下,祖母膝上时,果曾听闻万年
前有位师叔以一己之身,仗剑屠杀百千万八部众之属,直逼得八部众开擂对斗,
才不让南阎浮人间因八部众之争化作炼狱,因其乃杀生成圣,因果如海,故其名
号及其所用剑招,皆成禁忌,传授温习,俱为严止,可这泼魔又怎会知晓?莫非
是诓我也?」
那狐仙遂上下打量张洛半晌,复暗想道:「我观此少年天师冠旧衣破,断不
像个内门修行之人,可真人不曾露相,那师叔之事尚且在传说之中,其徒或许是
个苦行的,也未可知。」
那狐仙受了重伤,本就难支,正欲不管不顾,尽数打杀了,却又犹豫不定道:
「若那少年天师真乃同门师叔之徒,贸然行动,一来恐伤同门和气,二来也未必
赌斗得过,我今番身负重伤,一个阿修罗尚且难支,更怎得奈何一杀生成圣也?
若那少年天师没有本事,到底也属同门之人,我等八部众之争斗,生生不息,本
是常事,可妖仙若伤了仙人行者,便是犯了师门严规,我便要被当作个不知规矩
的畜牲,莫说严罚,就是打杀了,也只是合该也……」
正自思忖间,却听闻那修罗女躲在张洛身后大喊到:「快去杀了那泼妖也!」
那狐仙登时大骇,便只顾保命,奋起余力,一挥衣袖,撒出几只纸鸢,落地
便悉数化为巨身妖魔,獠牙巨口,骇人万状,或执利钩,或擎巨斧,或掣锁链,
缓缓向二人逼近,那天师本欲再奋血勇,却觉周身上下,泄气般脱力,手软骨麻,
堪堪攥住宝剑,虽无退路,犹奋身上前护住修罗女,两股战战,冷汗涔涔。
那几只妖魔覆身上前,正欲加害之时,便见一柄阔身精金破海双头刀轰地自
黑水中飞出,旋转着拦腰斩向妖魔,便见那几只妖魔登时复化作纸鸢,拦腰分半,
飘然落地。张洛大喜,又见一股水龙卷自黑水中腾起,直把那晌晴白日艳阳天,
漫遮作黑云覆压,又闻暗雷滚滚,轰隆隆自云中穿行,青电疾驰,咔嚓一声,直
击得青火骤起,呼啦啦卷藉咆啸。
但见那水龙卷愈聚愈大,直有两三丈宽粗,便见一人身长发,龙角龙尾,鹰
足兽爪,于那水龙卷中若隐若现,一伸手,便把那双头金刀拿住,又见那人立刀
腾滞,半晌方听一阵低吟自龙卷中传出。
「此乃龙吟也!敖风大哥,莫非是你化了龙了?」
那人闻言,不禁大笑道:「正是正是,还是我兄弟机敏,我刚合了父王龙骨,
便觉你遭了难,故来搭救也!」
那狐仙一听「敖风」之名,便奋声叫到:「敖风殿下,你父之死,正是拜阿
修罗众旧伤所赐也!那阿修罗众来我处无端搅闹,如今已被我狐火所伤,殿下可
趁机一雪父仇也!」
「你休乱言,你那狐火不过雕虫小技,能奈我何?」
「汝之手脚,想来已行动艰难也,你那辟火袍可御火烧暴灼,却不抵不过我
苍狐火之寒,莫要装腔作势也!」
张洛闻听此言,便忙去护持修罗女,刚触手脚,便觉一阵冰凉,但见那修罗
女手足俱僵,行动木然,张洛大惊,便忙搂住修罗女,急与敖风道:「大哥且慢!
此女乃是我之亲近,万望大哥高抬贵手也!」
那龙子闻言,半晌缓缓道:「我弟莫惊,若无我弟护持,我亦不欲行加害之
事也,我那父王在时,每每见疑见冷,继母虐待之时,亦不见其护持,我父虽死,
哀思已至,况且八部众之争斗,虽在个体间你死我活,总还是维持着一团不冷不
热的和气,宁因旧怨,而绝修好之机也?」
一席语毕,便听那龙子凛然道:「修罗女,你此番若回欲界海,请答姬妲罗
睺尊者,我若为龙族之主,不欲再与阿修罗众横生事端,还请汝辈亦好自为之也。」
那修罗女闻言点头道:「殿下所言,我俱会答与我师相知,只是我等与九尾
玄狐前怨已深,若殿下有意结好,可助我诛杀此辈。」
敖风闻言叹道:「仙子,我等八部众争斗日久,宜早止干戈,妄行杀戮,便
只更添宿怨也。」
那龙子一言既出,却见那二人更不相听,虽失争斗之力,一言一语,亦蕴攻
伐之意,那龙子长叹一声,便同张洛道:「兄弟,想我等龙族,本非凡人所绘所
雕之相,只是飞腾之时,云从水绕,故谬作形象也,待我显出原身,恐骇着兄弟,
故今番只在水幕之中与你相见,你可速速离去,莫要让二人再起争斗也,待我身
骨牢合,便与兄弟相见。」
张洛闻言谢道:「今番多谢大哥,我等这便离去,只是要向讨几味治狐火的
狐丸,不知……」
那狐仙闻言便自衣下解一荷包,抛与张洛道:「你若不怕药不除病,我这丸
子倒是不药人的,若药力不足,多吃几味便是。」
那天师闻言称谢,便担起修罗女往出鬼市方向走去,那殿下见张洛一行走远,
便同那狐仙道:「你与阿修罗众争斗,我本不该管,只是你要伤了我兄弟,我便
绝不相饶。」
那龙子一席语毕,便隐形于那水幕之中,半晌便见那水幕愈浓,直冲天际,
不知有何庞然大物自水中溯流而上,但见鬼市各处,俱有龙卷自水面腾跃而上,
倒灌天河,唤作龙吸水者,便是此间光景。
那龙吸水自是持续一天一夜,待到天晴日亮,便见那鬼市水面退下大半,虽
有乌舟搁浅,却不见了老鼋,水面粼粼,却可直视其底,但见水面下断壁残垣,
圮墙折柱,碎瓦破罐,蚀石锈铁,更夹杂森然白骨,其间脊梁若屋梁,肋骨似细
柱者,庞然兀立,虽不见其首骨,亦要为之骇然称奇,闭市之际,一众猫精狐灵,
捞扫整饬,自不必题。
却说那天师担着修罗女离了鬼市,正思去处,便想起前番画皮妖獾公子所遗
之处,便带娇娘奔那精阁雅舍而去,安顿修罗女毕,便不住身地执帚整饬,捧盆
洒扫,去了满屋晦气,又去城外采了些应时的香花,摘了些到季的果子,满屋清
香,沁人心脾。待到忙停,不觉已是日落之时。
那娇娘虽未被狐火所灼,却被侵体寒气所冻,四肢僵冷,尚不能自由行动。
那少年给修罗女裹紧棉被,复喂修罗女吃了几个狐丸,又以母鸡,木耳,蘑菇,
辅茱萸,生姜,熬了一大锅暖汤,张洛自己喝一口,便喂那修罗女喝一口,那修
罗女食量颇大,张洛只喝了半碗汤,余下鸡肉干食,一并与那修罗女吃了,晚餐
罢,便见那修罗女小声道:「你便是再煮三锅鸡汤与我,我也是吃不饱的,你个
大笨蛋,不知道先顾自己吃饱,倒都与我了……」
张洛闻言,只是一笑置之,便又听那修罗女脸红柔声道:「谢谢你……」
那少年闻言不语,只是挑起灯,一面自荷包里拿出一粒狐丸,一面碾碎仔细
观察,复又掏出纸笔,刷刷点点。那修罗女见张洛不搭话,便嘟唇不快道:「你
平日里嘴巴伶俐,怎得倒与我装聋作哑也?」
张洛闻言笑道:「我怕这一荷包狐丸不够吃,便想着研究一下,你可先休息,
且容我弄清究竟。」
那修罗女闻言,莫名气道:「那狐狸猾得很,配置狐丸,方法奥妙,便是让
你研究三百年,也弄不出究竟也。」
「弄不出便弄不出吧,尽力就好。」张洛闻言,倒不与修罗女争辩,只是自
顾自将那碎狐丸抛在水里,一面摇,一面仔细查看。修罗女望着张洛背影,心下
竟莫名一阵慌乱,便有些气愤道:「我要睡觉了,你莫要趁我睡觉时占我便宜也。」
却见那少年不回头,只是略略颔首,那修罗女便闷哼一声,吃力转过身去。
那修罗女本是宽心自在之人,今日却不知怎的,闭上眼,久久却睡不着,直把颗
初通混沌之心,跳动得愈发勾撩人了。
「哎!你莫要占我便宜,当心我打你。」
那修罗女心下发虚,不觉又重复说了句,却听那少年柔声道:「知了,你早
些睡吧。」
那修罗女此刻没来由地心烦意乱,哪里睡得着?白甚的天便黑了?没来由地
让人心烦,于是便复翻过身去,同张洛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你见过两个冠子自头当间分开的鸡吗?」
「未曾,倒见过两年半余出栏的鸡,都是黑脚灰冠子的。」
「那……你喜欢吃鸡肉吗?」
「我自幼混迹市井,什么肉都喜欢吃。」
「我自幼便随师父四处征战,对了,袁淳罡师叔真是你师父吗?我小时候见
过他。」
「或许是同名同姓吧。」
「哦……对了,你今年多大?」
「不曾记得,或许十岁,或许十六岁,或许二十岁,或许三十来岁,我师父
是个嗜酒的,吃不准我的生辰。」
「我今年正好二十岁,但不是你们南阎浮年,我们那儿一年是你们一百年,
你猜猜我多大……」
「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嫌我老了?」
「你看着比我年少……」
「切,我要睡觉了……」
那修罗女把被子一裹,闭眼静躺了半晌,复又道:「你喜欢什么花?」
「能结果子的花都喜欢,我喜欢吃果子。」
「我看你近来得了把宝剑,你喜不喜欢?」
「这是我大哥送我的。」
「哎……我把我师父送我的宝剑丢在鬼市了。」
「我在鬼市有相熟的,定给你找回来便是了。」
「其实那把宝剑也不是大事,你别因为小事去冒险。」
「多谢……」
那修罗女猛地坐起,急急道:「哎,那你到底喜不喜欢……」话说一半,便
见张洛猛然回头,正与自己对视,便突地红着脸扑在枕头上。
「你要说什么?」
「没……没……没……」
那修罗女趴了半晌,竟觉手脚渐渐能活动开来,却只悠悠说道:「我让那狐
火冻僵了身子,活……活……活动不了,你……你……你千万别来占我便宜。」
「唉……仙子放心,我虽浪荡,断不是个乘人之危的,你若担心,我这便走,
狐丸和屋子钥匙我都放在桌上了,你可暂在此修养。」
那修罗女见张洛起身欲走,便忙阻到:「我仇家蛮多的,你不在,我……我……
我没法保得自己周全。」
「那我在门外候着便是。」
那修罗女闻言,可怜巴巴道:「我冷。」
张洛大惊,颤声到:「哦……那我给你生个火炕吧……」
「你能不能抱着我,就像那天……」修罗女脸腾地一红,半晌复道:「你是
个金精真元的好体格,抱……抱……抱住我,我……我……我就好的快。」
那修罗女一语毕,便咬唇不语,只睁大眼睛盯盯看着张洛,万般可怜之状,
引得那少年不由得心疼起来,愣了半晌,方才点了点头,撩被入褥,轻轻贴住修
罗女后背,缓舒双臂,轻轻环住修罗女。
「你怎么不从那面抱?」
「我怕你看了我心烦。」
「我……我……我确实讨厌你,泼贼,坏蛋。」
那修罗女说完便猛地咬住嘴唇,半晌复道:「你等凡人身虽软弱,撒起谎倒
脸不红心不跳,就连磕巴都不磕巴一下。」
「阿修罗众不说谎吗?」
「不……不……不说,一说谎,嘴唇就发抖,话的第一个字就说得磕巴,所
以,我……我……我们从来不说谎」
「那与你等阿修罗众相处,倒还算省心。」
那少年叹了口气,却又听修罗女悠悠道:「我的法力尽数用来维护法身,所
以用不了念力了,要不然,那臭狐狸今天就……」
「你那时就已经很好看了。」张洛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不觉有些出神。
「哪时?」那修罗女竟突地激动道。
「第一次遇见你,第二次……都挺好看的。」
修罗女闻言吐舌笑道:「呕……没想到你喜欢尼姑。」
「只是那是见了你胴体,就觉得挺好看的。」
那修罗女闻言笑骂道:「切,色鬼。」
「对了,你那时怎么说你是『黑里欢』的教众?」张洛似乎想到些什么,便
问那修罗女道。
「我师父便是被艳香鱼水派的教众使九华琉璃盏击伤的,我此番来阎浮界,
一是来为师父寻狐丸治伤,二是向那艳香鱼水派复仇,故假充教众,暗中调查,
不想自欲界海到阎浮界之际突遭天人发难,以天人五种神通本领,唤作『天人五
劫』之力所伤,故到了阎浮界始,便四处采阴补阳,那日里见梁氏阴精旺盛,更
兼貌美,便欲拐她到八部寺里……那个……没成想遇了你这个泼贼,伤我身子,
占我处子,坏蛋……」
那修罗女一语毕,便下意识搂住张洛胳膊,复又道:「我在『艳香鱼水派』
的分坛里,时常听说鬼市与雉舟赌坊之事,那雉舟之主,乃是涂山玉之后代,那
涂山玉所用法宝,正是伤了我师父的九华琉璃盏,我觉此事蹊跷,便去那里打探,
及至与那狐狸起了争端,方才知那狐狸非是黑里欢里伤了我师父的那人。」
「此话怎讲?」
「那狐狸法力虽强,若说伤我师父,却差得远了些,不过我那时砸了那狐狸
的场子,再去说和,也是骑虎难下了。」
「你也太过冲动些了。」张洛叹了口气,复安慰那修罗女道:「如今你可安
心养伤,今后处事,万要多思量思量。」
「你这泼贼,倒轮得到你教训起我来了,若不是你会斩狮子式,我便也把你
当做破烂道人了。」
那修罗女一阵娇嗔,便把身子往张洛身上挨了挨道:「你……你……你老实
点,不可因前事便轻贱了我。」
那张洛闻言,便俯身在修罗女耳边轻声道:「知道了,奥妙计都仙子。」
那修罗女闻言一抖,直把身子都颤软了,双眼虽闭,心下却愈发醒,夜遂念
深,意随月动,身边躺着个搂抱自己的好男人,心动之际,便是铁石也要崩出水
来。那修罗女止不住胡思乱想,心下又羞又喜,挨至月上柳梢,便在心上暗自盘
算道:「别看他现在老实,若真与我毛手毛脚地占起便宜,我便要试一试他的本
事,若真是袁师叔高徒,便把身子彻底许了他,那日错入了穴,便不冤枉也。」
念及此,那修罗女便觉心梢跳动,如揣脱兔。那阿修罗众终日纷争,男女之
间,更不曾体验情爱之事,生殖之时,便也只是出于本性而已。那阿修罗女正自
按捺,不觉间便见月上中天,心键意熬,万难承受,便自动了动身子,一面把那
少年搭在身脖颈的手儿纳在胸前,一面在心中暗恼到:「这泼贼那日里如何浪荡,
怎的此番倒装作君子来也?那日里明明是我扯断了赤姻丝,他方才入了我的本穴,
由此说来,他便真能脱下我腰间的赤姻丝,便是我的郎了,他若真是我命中之人,
便是早就注定了的,如此,我便也不必试他也。」
那修罗女心下焦灼,竟与自己较起劲来,本穴天穴,一起麻痒起来,水儿汩
汩,黏腻腻淌出粉蚌,那张洛不动,修罗女倒先动了心,身子也一发遭挨不住,
火煎虫咬一般,倒把四肢捂得炽热,自如行动起来,直到月儿偏西,便见那修罗
女一面把一轮肥臀挨到那少年胯下,一面伸手将腰间赤姻丝解了下来,半晌见那
少年仍不动,便在心下暗求道:「我的好郎君,你不要我,我便想要你也,我自
下生,也只与女人欢合过,如此渴个男人,倒在头一回,如此,你便真是我的郎
了,郎呀郎,我面皮薄,不好去求你,但请你行行好,自把你那坏东西,啊不,
把那宝贝儿揎将进来,与我解解渴便是也……」
那修罗女煎熬得紧,不知不觉便睡了去,待到醒时,只见天光大亮,那赤姻
丝不知怎的竟又系回腰上,竟还挽了个结儿,桌边锅里,一锅鸡汤尚滚着泡儿,
香气四溢,飘满小屋,那桌上放了纸信,修罗女忙抓起信,但见那信上写道:前
番蒙仙子照料,不胜感激,但请仙子在此权且休养,在下繁务在身,先行一步,
愿各自安好。
那修罗女见信,愣了半晌,那鸡汤煮好,火堆已息。修罗女自那锅中捞起食
物,一味未罢,竟自眼里流出泪来。
却说那张洛别过修罗女,竟自欲往何方?那龙子敖风自鬼市中化龙而飞,又
将在何时与张洛相见?那修罗女动了心,又将与那不搞而别的心上人作何理会?
那「天人六衰」之袁淳罡,是否就是嗜酒的袁老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
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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