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马失途
2023/5/14发表于:SIS001
是否首发:是
字数:74441
第二章
*** *** ***
雨过天晴,我和她即刻就选择动身,却在路上遇见了熟人。
「黎峰?」
「老大!晴姨好!」
「是在搬家吗?」
「嗯。」
「哪里?」
「八中附近那个」锦汇苑「」
「巧了,我家也要搬过去。」
「是吗?」他突然兴奋起来,「那可太好了,以后随时来我家玩啊!」
「至于吗?这么高兴……」
「嘿嘿……」
「你家几号?」
「四号,在一号正对面。一号因为有个大阳台,本来想把阳台留给柳姨种花
的,不过我爸说不知道被谁预定了。王八蛋,被我知道一定要他好看……」
他正说得起劲,感觉肩膀被人狠狠拍了几下,而且一下比一下重。
「老大,你这手劲真大……」
「当不起,刚刚你口中那个王八蛋,不才正是区区在下。」
「哎嘿嘿,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嘛?不然老大你看这样,干脆今天我们
两家都搬过去得了,我再叫辆车来,就当赔罪了?」
我想了想,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搬完再一起吃顿饭,也算是两家首次聚会了。
阮晴从不在别人家做客,也没请过人来自己家,那就在外面开个包厢好了。
或许是因为太高兴了,她一直嚷嚷着上酒,不过在我的「以死相逼」下最终
还是用饮料代替。
「你也要去?」开学第一天,阮晴起得比我还早,正收拾着准备去学校,我
连忙拒绝道,「不用,我自己没问题,不用你跟着。」
「谁跟着你了,自作多情。」她给了我一个好看的白眼,率先出了门。
我被她说得哑口无言,本来还以为是她嘴硬,结果真的进了学校才分道扬镳。
新同桌是个女生,也留着齐耳的短发,胆子颇大,坐下后就笑嘻嘻跟我打招
呼:「你好,我叫吴巧玉,这学期就互相帮助了!」
看着伸在半空的小手,我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指尖,「我叫雷宇,雷霆万钧的
雷,宇宙洪荒的宇,请多多指教。」
她一愣,没想到我看上去人高马大,动作却那么斯文,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
之前一点点本能的戒备也放了下来,笑得更加自然:「你好,雷宇。」
「嗯。」我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就自顾自地整理座位。
见我不太热情的样子,也不知她在嘀咕什么,学我一样动起手来。
班主任说完注意事项就宣布今天自由活动,明天准时参加开学典礼。
我还在打量周围,就听见窗外黎峰在喊:「老大!老大!」
正看见黎峰和周婷婷站在走廊上,把东西随便塞进包里就准备出去。
「雷宇同学,明天见!」回头才发现吴巧玉正跟我道别。
「明天见。」应了一声就出去了。
「啧啧啧,老大你也太冷漠了。」
「有吗?」
「你看那姑娘跟你打招呼你一点表情都不给,刚在外面看了半天,她偷偷瞧
你好几眼,你头都不抬,也不说话,真是……」
「新同桌而已,没什么。你们俩怎么来了?」
「我跟晴姨打听了一下你跟周警官,怎么也算三巨头第一次会面,想想怎么
庆祝好?」
如果只有我跟峰子两个人,随便找个地方对付一下就行了,可是带着周警官
可选择的就少了。
「去周围逛逛怎么样?」
我和峰子对视一眼,既然周警官发话,也没什么好反对的。
说起来我和周警官是从小打到大,也算不打不相识,尽管因为男女有别,但
还是对她的坚韧不拔感到佩服,就是有时候实在难缠。
峰子就一直充当跟班的角色,对谁都一副狗腿样子,甚至对周警官更加言听
计从。
按他的原话:「平时我叫你老大,我要真有事你这老大不就没法不出手了不
是?你这一看就是个狠人,再加上周警官,我岂不是黑白两道通吃?」
「对对,这主意不错!」很好,您的马屁峰已上线。说着,他竟然拿出一个
手机开始打电话。
「柳姨,中午我不回去了,跟老大一起,对,好,我知道了。」
然后又拨通了周警官的妈妈孟阿姨,把手机给了周警官,挂断以后又给阮晴
打了电话。
「可以啊,峰子,不但有手机,还连我妈号码都弄到了。」周警官大咧咧地
拍着他的肩膀,对于手机和他弄到号码的本事都是一脸好奇。
「手机是暑假才给我买的,号码么,小意思,不值一提,不值一提……」也
不知道周警官在生什么气,一下比一下用力,「哎呦,周警官,停停,我错了…
…」
「走吧。」实在不知道这俩在闹什么。
学校周边本该形成一条巨大的商业链,奈何发展还在规划当中,实在没什么
好看的,有点意思的就是一个酒吧、酒吧对面的咖啡店、还有网吧,不过咖啡店
没心情进去,其他两个未成年人不得入内。
「我知道个好地方。」眼看中午了,峰子引着我们进了一家餐厅上了二楼,
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环境安静优雅,还能看着外面街道,果真是个好地方。
餐厅在街角,窗户正好能把整条街一网打尽,能看见唯一还算繁华的酒吧门
口年轻人、中年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
「还不错。」
正在此时楼梯处传来一道清脆的招呼:「巧啊,雷宇同学?」
回过头来看见新同桌正缓步走来。
「吴……吴同学,你好。」实在没想来她全名叫什么,老脸一红,只好含糊
了一下。
她只是笑了笑,转而向峰子和周警官问候道:「你们好,我叫吴巧玉,是雷
宇同学的同桌。」
「黎峰。同学你好。」
「周婷婷。你好。要一起吗?」
「算了,你们慢用吧。」新同桌说完笑了一下就离开了。
「老大你可真厉害,连新同桌名字都没记住,那么一漂亮有礼貌的小姑娘。」
正好上菜了,我赶紧打断:「少啰嗦了,吃饭!」
结束了铁三角于新阶段首次会晤这一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里程碑事件,我们又
投入到各自的学习生活中。
黎峰依然沉浸在他的浪漫里,不过从模型变成了机器人,由塑形材料上升到
了电器元件,感觉他迟早要搞个大新闻。
周警官逐渐名副其实,成了学生会纪检部副部长,身材窈窕,做事干练,性
格大方,颜值不低,之所以不是部长还是因为没什么经验,不过等这一任高二的
部长升上高三后差不多就由她接任了。
我嘛,依然安安分分地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除了学习也就随便翻翻书。
「听说了没,学校医务室来了好几个漂亮的美女医生护士?」
最初这个消息是由受伤的学生传出来的,传闻他当时是被几个同学抬过去的,
结果在治疗过程中不仅没打麻药,哼都没哼一声,至于原因,有的猜是看见护士
姐姐忘了疼,也有的说是为了在美女面前表现自己的男子气概。
我嗤之以鼻,正好对练的时候有人受伤,便跟过去看看。
走进去就看见小柔姐和安姐都在,当然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正从桌子后面缓
缓走近的窈窕身影上。
她套着白大褂,却遮掩不住曼妙的身姿,走动时不经意间就显现出动人的曲
线,额头的青丝垂落耳旁,使得原本娇俏的面庞显得柔和,大大的眼睛下是一对
瑶鼻和粉唇,抬手撩起散落青丝后不经意的一瞥,那一颗淡淡的泪痣简直万分妖
娆,对比身上的一袭白衣,诱惑到了极点,一眼就把我看呆了。
「怎么样,雷子,认不认输?」
我干巴巴地回道:「认输……」
能不认输吗,前面站着的是我妈,阮晴,这世界上就没有比她更好看的人。
等她把人安抚好以后,我还呆呆站在原地,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猛瞧。
「雷子,走了,看傻了啊?」
「你们先走吧。」我头也不转地回答。
她说换工作,怎么就换到学校来了呢?我的心里有太多疑问要问清楚。
「行吧,我先走了,看傻了都。」
「妈?」等人走后我上前喊她。
「儿子,你来啦?」
我迫不及待地问出口:「你怎么来学校工作了?」
「这不是就近嘛?之前安小雅就是在八中考察,从医院调两个人过来校医务
室,刚好我辞职,就申请过来了。」
「那怎么不跟我说?」
「这不是怕影响到你吗?想让你在学校自由点,不想让你觉得妈一直都在监
视你……」
我哭笑不得,或许别人家有这样的问题,我可从没这么觉得过。
「妈,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巴不得你一辈子看着我、管着我。」
「妈找学校老师班主任问的,他们说高中学习压力大,学生自我意识逐渐清
晰,逼得太紧可能会反应过激,要给学生充分的个人空间……」
我走到她身旁,搂着她的肩膀摇了一下:「哪有那么夸张,你要是在边上我
反而精神更足。」
「真的?」
「真的不能再真了。一想到你为我搬家辞职换工作,简直比得上三迁的孟母
了,我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么会烦你呢?」
「哪有那么夸张!」她轻笑着打了我一下。
「嘿嘿,在我看来,阮晴是天底下最好的妈妈。」
「行了,你先回去吧,妈还有一会。」
我松开手,「我在家等你。」
「哟,小弟弟,好久不见啊?」
「小柔姐好,安姐好!」
「我们才不好呢!」
「就是,很不好!」
「每天都有人来这里看美女,但是跟我们没什么关系。」
「好不容易来了个熟人,结果就在那卿卿我我,两个大活人都视而不见,能
好才怪!」
被她俩一唱一和地数落,我只好尴尬又不失礼貌地微笑着。
「说什么呢,死丫头!在医院没跟你们算账,都忘了是吧?」
「妈,我先走了。」
「你先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们,什么都敢说!」
「阮晴姐,我错了……」
「再也不敢了……」
离开时还能听见她们的讨饶,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两位还真是一点都没有
做姐姐的稳重的样子。
…………
「比比谁先到?」上午最后一节体育课下课前二十分钟,周警官离开班级过
来找我,每次食堂排队超长,好不容易提前下课自然要把握机会。
由于我们早已证明过自己恐怖的运动能力,体育课也变得可有可无,一般老
师都是让我们自由活动,我则看心情决定。
「无聊……」我漫不经心地从她身旁走过,趁她不注意拔腿就跑。
「混蛋!」
等她赶到食堂门口时,却看到我正笑眯眯地瞅着她:「愿赌服输!」
她走过来在我小腿上踢了一脚:「不算,你耍赖!」
「兵不厌诈嘛……」
「脸皮真厚!」
学校的食堂窗口围成了一个正方形对外,我和周警官边笑边拿起餐盘,这时
候侧边的窗口走出去一道白色的丽影。
我一眼认了出来:「妈?」
身影一顿,却加快了脚步。
我心中疑惑,也没有追上去,或许是工作忙来不及吧。
好不容易捱到放学,看她每天下班那么晚,本来想带晚饭过去,顺便问问什
么情况,结果又下起了大雨,麻烦事真是一件接着一件。
等冲到家里全身都已经湿透了,顺手换个上衣拿把伞和外套又反身赶回学校,
从食堂点了两份面,一份不要辣,一份变态辣。
进去时就看到她正趴在桌子上,呆呆地盯着大雨发呆,门内的寂静和门外的
嘈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也不知她在想什么,对于我从正门进来竟然视若无睹,直到我把东西放在她
桌上才惊醒过来。
「妈,想什么呢?」
「啊!你怎么来了?」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就你一个?小柔姐和安姐呢?」
「我看这么大雨也没什么人,就让她们先回去了。」
「一个人不怕吗?」
「怕什么,学校里面难道还有大灰狼吗?」
「对的,其实我就是大灰狼,要来吃你了!」说着,我张开双臂,狼嚎一声,
隔着桌子作势就要扑上去,「嗷呜——」
她笑得花枝乱颤,却没有丝毫惧意:「咯咯咯……大灰狼没看到,小色狼倒
是看到一个……」
「这是什么?」闹了一会她指着我放着的塑料袋。
「差点忘了,这不还没吃呢嘛,就买点东西过来一起。」我伸手解开袋子,
一瞬间香味就飘了出来,虽然嘴里已经分泌津液,但我知道这东西我肯定是无福
消受的。
果然,她的眼睛亮了起来,一改刚才无精打采的样子。
吃到一半,她就把筷子放下了。
「怎么了?」
「妈想问你,中午的时候,你们在说什么?」
「我们?跟谁?」
「你初中同学。」
「哦,你说周警官啊,没什么。」
「为什么叫她周警官?」
「从初中认识她开始就立志当警察,到了高中还是这样,我跟黎峰就给她起
了个外号叫周警官,她也挺喜欢我们这么叫她。」
「你们,关系很好吗?」
「还不错吧,就是有时挺烦人的。」
「是吗?」看我一脸的无所谓,她则是忧心忡忡。
「妈,你到底怎么了?今天一天都不对劲。」
「吭……」她眉头皱得更紧了,上齿紧咬着下唇,突然发出一声痛哼。
「怎么了?」
「没事……」
可看着她额角汗湿的鬓发,她的话实在没有说服力。
「妈,我们去医院吧!」
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说了没事就没事!」
「我……」正要继续劝下去就被一声惨叫打断。
「哎哟——」
心一颤,哆嗦着掏出手机就要拨打120 ,却被她阻止。
「别……妈妈就是……生理痛……」
生理痛?大姨妈?
我努力回忆课本上和不知道从哪看过的有关这方面的知识,拿起带来的外套
罩在她的身上,坐在椅子上把她紧紧拥住,穿过下摆贴在她的小腹上。
她的身子在我怀里抖个不停,疼痛使她发出尖细的呻吟,下唇都快咬破了。
我拿出一只手强行挤进她的牙齿间,自责地说道:「妈,对不起,都怪我,
不该买这么辣的东西。别忍着,咬这个……」
她终于承受不住,重重地「哼」了一声,一口就咬在了我的手腕。
刺痛令我发出一声闷哼,但却缓解了我内心如火烧的愧疚,让我紧张的神经
微微一松。
枕着她的青丝,我学着幼时她对我的那样,在她耳边哄着:「阮晴,乖,忍
一忍就不疼了,再忍一忍……」
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她的身子不再颤抖,紧绷的皮肤也逐渐放松。
我终于安心地叹了一口气,却发现此时的身体状况着实难受。一动不动坐了
一刻钟,腿上还压着一百多斤,已经没有知觉了,被咬的右手也已经麻了,唯一
传来安慰的就是左手,掌心处传来一片滑腻和柔软。
手指下意识按了按,顿时传来一声悠扬婉转的呻吟。
「嗯——」
这才想起怀里还抱着阮晴,想要用力全身都麻了,低头正好对上她快要哭出
来的眼睛,眼眶里的水光潋滟是已经生出的眼泪,不知是因为痛还是什么。
「阮晴姐,你在吗?」
听到安小雅的声音她下意识就要起身,可全身的气力早已用来对抗疼痛,身
体一软又坐回我腿上,再怎么苗条也有一百多斤,肺里的空气被挤出去发出了
「哼」的一声。
「阮晴姐,你……你们……」安小雅循声望来,看见这无比怪异的一幕,顿
时惊讶地说不出话,任她想象力再丰富也想象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就这样诡异地对视着,过了一会儿,阮晴慢条斯理若无其事地从我身上
起开,扶着桌子站稳,平静地问道:「小雅,你怎么来了?」
「刚刚打电话没人接,想到你今天身体不舒服,我跟雨柔担心,就跑过来看
看。阮晴姐,你刚刚……」
她的视线停留在阮晴的腰间,明显看到我的手从她衣里滑出来的一幕,对此,
阮晴淡淡一笑:「没什么,刚才肚子痛,我儿子帮我揉揉,现在好多了。」
「对对,我妈她刚刚痛得厉害,我就帮她揉揉。」我坐在椅子上连忙附和。
「是吗?既然没事,那阮晴姐我先回去了。」在二比一的声音中,她最后狐
疑地看了一眼,有些茫然地出去了。
「呼!」
我们同时松了一口气,没想到她回手用力捏住我的耳朵,痛得我猝不及防。
「唉!唉!疼!疼!妈——」
「都怪你!」
「是是是!都怪我,我的错!」
「那就罚你把剩下的都吃了!」
「啊?」看着那一份变态辣我简直欲哭无泪,当时还叫师傅使劲放辣,现在
自食苦果。
闷不吭声地吃完两份,眼泪都流了出来,但想着让她消气也不算亏。
我嘶哑着嗓子问道:「妈,我们回家吧?」
她端来一杯水,待我平复后收拾了一下就准备离开了,到了门口才发现雨势
不减,雨水在路上横流。
她皱着眉头,明显身体的不适还未完全过去,低头看着白色的小皮鞋,一脚
下去肯定都湿到脚踝。
我把外套给她披上,伞塞进她手里,在她身前蹲下,转头笑道:「妈,上来,
以前你背我,现在换我背你了。」
她的脸上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儿子第一次背她」让她很是意动,撑开伞
就俯身在我背上。
反手向后捞起两条美腿,苗条纤细却又肉感十足,看起来那么瘦但入手却挺
沉的,幸好离家不远,坚持一下就到了。
她身子一软就趴在我的肩头,首先传来的就是背上弹绵的挤压感,尽管隔着
衣服仍能感受到惊人的柔软和弹性,香甜的呼吸喷在我的耳后,引起一阵电流。
我下意识回头望去,却见她双目紧闭,睫毛微颤,轻咬下唇,一副难受的样
子。
「妈,还疼吗?」
「啊?啊!」反应过来后却莫名发起怒来,由于一手抓着我的肩膀一手撑着
伞,她唯有轻启银牙在我颈间咬了一口。
「哎呀,你咬我干嘛?」虽然这口不重,但还是让我全身一个颤栗,手一松
差点把她扔下去。
这要让她跌倒那罪过可就大了,手忙脚乱地奋力一提,把她重新按回背上,
反手就是一巴掌,也不知道打在了哪里,回头责怪道:「能不能老实一点?把伞
举好,我手都湿了。」
「嘤咛——」她一个低吟就把额头埋在肩颈,再也不肯抬起来。
听着耳边像要哭出来的颤音,我想着刚刚自己是不是急躁了点,于是软化语
气道:「好了,刚刚是我不对,有什么事我们回家再说,好不好?」
见她终于安分下来,我鼓足马力往家赶去。开门后她二话不说直奔楼上,不
久就传来水声,我只能在楼下简单冲洗一下再上楼换衣服。
当我踏上二楼时,楼梯边的浴室门开了,她裹着白色浴巾,露出精致的锁骨
和一截嫩白的小腿,青丝散发著水雾,俏脸一片潮红,看见我后大吃一惊,「砰」
的一声就把门关上。
「妈,你怎么了?」
我敲了敲门却换来急促的回应:「没事!你快回房穿衣服!」
「哦。」我转身回房,刚背着她走了一路,体内的能量还在燃烧,换上背心
和短裤,等待体温的慢慢回落。
下楼煮了热汤端到门口,敲了敲门:「妈?」
「进来。」
推开门看见她穿着碎花衫靠在床头,薄被盖在小腹,双手纠缠在被子上,正
呆呆地出神。
「妈,把这个喝了。」
她接过一只碗,对我甜甜一笑:「谢谢儿子。」
喝完汤,她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慵懒地滑进了被子里,蒙住了脑袋。
我拿起两只空碗打算送到厨房再过来看看,被子里伸出一只小手扯住我的背
心。
「怎么了?」
「别走,陪妈妈聊会儿……」
「我下去洗碗,待会再上来。」
离开时没关门,再进来时就看见她从被子侧边露出个脑袋正对门口,见我来
了又急忙缩回去,从枕头上伸了出来。
我坐在床沿,看着散落在枕头上的青丝,无聊地用手一缕缕地顺到她的耳边,
而她就这么静静看着我,良久,突然发出一声傻笑。
「嘿嘿,儿子真好……」
我被吓了一跳,除了喝酒,还从来没见过她这么奇怪的样子。
「妈你说什么?」
她突然惊醒过来,把脸埋进了枕头里,转移话题道:「儿子,你冷不冷?」
这招数我用过无数遍,屡试不爽,偏偏她对我用也是一样有效。
我从侧面挤进被窝,意外觉得比我的要舒服很多。
带着清香的娇躯就在身边,可学过生理课程的我已不再懵懂,只是静静躺在
那里,没有过分地靠近。
说好陪她聊天可一直不发一言,我忍不住问道:「你叫我过来到底要说什么
啊?」
她红着脸小声请求道:「儿子,再帮妈揉揉好不好?」
「都怪我……是不是又不舒服了?」被子里的手顺着她的腰间向下滑落到腿
上,撩起下摆贴在她的小腹,缓慢揉动起来。
「嗯——」她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眉毛似皱未皱,微眯着双眼,可爱的鼻
翼不断翕动,轻耸肩头,双手蜷缩在胸前,整个人如同一只大猫一般随着我的动
作律动着,还发出若有若无的呼噜。
「好点了没?」过了一会儿,感受到她的呼吸渐渐放缓,我轻轻问道。
「嗯……」她迷糊地应了一声,连眼睛都没睁开。
我顿时哭笑不得,叫我陪她聊天,结果一句话不说睡着了。我慢慢抽出手下
了床,看着她浅笑酣睡的样子,还是忍不住扶着床头轻吻了一下秀发。
「晚安,妈妈。」
…………
云收雨歇,空气中带着醉人的清新。
「早啊,儿子。」
刚在阳台做完锻炼,下楼就看见她哼着小曲儿做早餐,见我靠近,她头也不
回地打着招呼。
我从她肩上伸过头去,看了一眼锅里嫩黄的煎蛋,深深吸了一口气:「好香
啊!」
察觉到我的动作和近在咫尺的气息,她空出一只手缩着脑袋把我往后推,
「离我远点,臭死了……」
「嘿嘿……」
换好衣服出来就看见她嘴角上扬的弧度,我忍不住问道:「什么事啊,一大
早就这么开心?」
她把盘子放下,给了我一个风情万种的白眼,嫣然笑道:「没!事!」
没事你会早起做饭?还有那喜上眉梢的表情,傻子都看出来了好吧?
既然她不说我也没办法,一路把她送到了医务室。
「好啦,都说了已经没事了,赶快去教室吧。」对于我的担心她表现出极度
的嫌弃。
「那好吧,我中午再来。」
「中午直接过来,我替你打好饭。」
「嗯!」
最后一节课我被叫去了班主任办公室,在里面还看见了几个熟人,都是散打
队伍里的,周警官也在,下个月有比赛,高一的学生主要是去见见世面,有这样
的机会当然不会错过。
通知完,最后一节课也不用上了,便和周警官习惯性地边走边聊,到了食堂
门口。
「我还有事,周警官你自己去吧。」
阮晴恰在这时候出来。
「妈?」
「哼!」她正眼都不给一个,扭头就走,我赶忙追过去。
一路上阮晴都没说话,直到坐下以后她才假装刚刚看到我:「你来干嘛?」
我看着她手里的两份饭盒,莫名其妙地说道:「不是你叫我来吃饭的吗?」
「我没说过!」
「那你打两份干嘛,你一个人又吃不掉?」
「当晚饭不行啊?」
看她这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样子,我不禁被逗乐了:「好啦,别生气了,我到
底哪里错了?你说出来,我改还不行吗?」
「你没错,我就是看见你心烦!」她脸上已经快绷不住了,但依然在嘴硬。
「妈?阮晴?好妈妈?宝贝妈妈?」
「咦~闭嘴!还吃不吃饭了!」
「不生气了?」
「吃饭!」
我喜滋滋地打开饭盒,问道:「妈,到底怎么了嘛?早上不还好好的,怎么
又生起气来了?」
「不是让你放学直接过来了吗?怎么又……」
又?
一瞬间我就想明白昨天中午和刚才的事情,也不知该怎么解释,只好实话实
说:「刚才我都打算过来了,正好你从里面出来。」
「真的?」
「真的,刚只是在和周警官讨论下个月出去比赛的事情,不然也不会提前下
课啊,总不至于两个人一起逃课吧?」
「哦。」想想也是,她最终还是发现错怪我了。
「别哦了,妈,我倒要问问我跟周警官吃饭你生什么气?昨天中午也是,喊
你你都不理我。」
「哪有!」对上我怀疑的目光,她也发觉实在是太明显,「我……不是…
…」
「我不是怕你早恋吗?对!高中要以学业为重,千万不能早恋!」
也不知道她问的哪个老师,真想把他捶一顿,净说这些乱七八糟的。
「怎么可能早恋?再说那个男人婆还有暴力倾向,要找也不会找她那样的。」
「真的?」
「要找也要找妈这样的,跟您一比,学校里的那些简直就是发育不良的小丫
头片子,差得十万八千里……」
「胡说八道……」
费了老大的劲终于雨过天晴,我忍不住笑道:「不生气了?」
「没生气!」
「对对对,您大人大量,从来没生过气!」话锋一转,以亘古不变的真理作
为对话的结束语,「妈,你真好看!」
「行了,吃你的吧!」
「嘿嘿……」
吃到一半。
「儿子?」
「嗯?」
「不能浪费粮食。」
我疑惑地望着她:「不会啊,我能吃完。」
她给了我一个大大的笑容,拿起筷子把一大半拨给了我,只剩下一小半三两
口就吃完,对我说道:「儿子,不能浪费啊!」
有了这次教训,每天晚上我给她都带的小份,可不管多少,她总是会留出一
部分给我,然后笑眯眯地看着我吃完。面对这种特殊的「关爱」,多次抗议无效
后只能听之任之。
「小弟弟,又来找阮晴姐吗?」
「小柔姐好!」
「快进去吧。」
「妈?」
「来啦。」
桌上,我跟她说道:「妈,明天我要去外市参加比赛。」
「那要带什么东西吗?今晚回去准备两套衣服,路上小心点,一定要听老师
的话,有事让老师打电话给我,号码你知道吧?要不要多带点钱?别乱吃东西,
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千万别受伤……」
她唠唠叨叨了一大段我才打断她:「你放心,全程都有老师安排,也不是一
次两次了,就五天不会出问题的。倒是你,生理期好像要到了,千万别吃辣了,
冷的酸的刺激性的都不能吃,多穿点衣服,最近昼夜温差大,平时早点下班,一
个人走夜路不安全,实在不行就请假,等我回来再说……」
「行了,简直比我还啰嗦……」
「小弟弟这么贴心啊?干脆让阮晴姐请假,你把她带着不就好了?」不知何
时小柔姐和安姐已经回来了,听见我们絮絮叨叨了一大堆忍不住开口调笑。
「就是啊,自从你天天来,我跟雨柔都不得不出去,不然看着你们都吃不下
饭了……」
「胡说八道什么!」
我落荒而逃,留下阮晴整治那两位口无遮拦的姐姐。
半夜起来,透过门缝看见对面的灯还亮着,我敲了敲门:「妈,还没睡吗?」
「还没。」她侧身对着床头桌灯,怔怔出神,见我进来,往里蹭了蹭,示意
我躺下,「外面凉。」
「几天?」
「五天。」
「多的妈也不说了,只有一点,一定要好好的,哪怕输了都不要紧,安全回
来就行。」
「妈你怕什么呢?」我举起一只拳头在她眼前晃了晃,隆起的臂膀看起来是
那么虬劲有力,「你儿子是最棒的,放心吧。」
她红着脸在我臂上拍了一巴掌:「显摆什么呢,还不放回去!」
忘了上半身还光着在,我悻悻收回胳膊:「嘿嘿,忘了……快睡吧,我回去
了。」
「等下!」被子里的胳膊被一只小手从上到下仔细捏了个遍,最后停在手心,
「以前的小胳膊一手就圈住了,现在都……好了,回去吧。」
「早点睡。」轻轻捏了下她的手背,关上台灯回房了。
第二天她没有来送,我们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来到举办地,交接手续、测量体
重,我被分到了70公斤级,分好下榻宾馆后,老师开会宣布比赛规则和安全注意
事项。
比赛采用的是淘汰制,为了避免受伤,我打得并不是十分主动,前几场尽管
赢了,还是被老师叫过去谈话。
「为什么一直在防守,平时训练的时候可没这么畏手畏脚的?」
我想了想,没有过多解释:「为了避免受伤。」
「因为第一次参加紧张了?」
我不屑地摇摇头:「一点都不紧张,说实话,很轻松。」
「那你还犹豫什么呢?雷宇同学,你很出色,只要放开手脚,没人会是你的
对手。你不想拿个第一回去,出出风头,让关心你的人自豪自豪?而且第一名给
出的奖励是五千,相信你自己!」
我咬咬牙:「行!」
为了让阮晴在学校好好风光一回,拼了。
除了第一天的比赛,后面火力全开,三回合重拳出击,体重相当的情况下,
力量与耐力超出一大截,要不是检测严格,都怀疑我是嗑药了。
我如愿以偿地拿到金牌,底下的老师都笑得合不拢嘴,这才高一就如此大放
异彩,未来三年收获可期啊。
还有周警官,真乃女中豪杰,怒斩金牌一枚。
回去的路上气氛相当热烈,我却兴致缺缺,不过只要想到我一手奖牌一手奖
金放到阮晴眼前,她瞬间无限膨胀的小女人样,就感到好笑得紧。
「哟,想什么呢,笑成这样?」
我收敛了下笑容,转头说道:「我说周警官,这都拿了第一了,还不许人开
心开心?」
「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你才不重视这东西呢,看你笑得那么放荡,指不
定在想什么。」
「哪有……」所以说熟人什么的最讨厌了,幻想还没展开就被戳破。
「妈,我回来了!」忍着腹中的饥饿,我第一时间跑过去想要给她个惊喜。
少了我们这帮受伤频率最高的生力军,她一时间有些无所事事,此时正倚在
桌子上发呆。
听到门外的声音,她下意识转头望去,视线交错,在彼此的瞳孔里倒映出熟
悉的影子。
「儿子,你瘦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身块头,这几天老师还特意提高了伙食,我也没水土
不服,实在看不出来哪里瘦了。
被她这么一提醒,才发现她倒是消瘦了不少,下巴都变尖了。
我哭笑不得地回道:「妈,我看你这几天才没好好吃饭吧?」
「没……我好的很……」
「不是,你看啊,你这头发都不油亮了,嘴唇也不红润,手指甲也没修,以
前可不这样的。」
我笑吟吟地看着她把手从我手心里抽出来也不阻拦,反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
东西。
「妈,你看这是什么?」
「什么?」虽然有所猜测,但她还是睁大眼睛向我询问。
「金牌!你儿子我是第一!怎么样,高不高兴?」
「真的吗?」她欢天喜地地把奖牌拿在手里反复观察,好半天才来了一句,
「金牌怎么不是金子做的?」
我耐心跟她解释:「金牌当然不是纯金的,一方面太软,一方面得不偿失,
毕竟只有象征意义,奖励用其他方式发放了。第一名奖励五千块,有空去办公室
拿就行了。」
前半句还无精打采,后半句立马两眼放光,瞳孔都变成了「¥」的形状。
我哭笑不得:「妈,你就这么财迷吗?咱家的别墅你眼都不眨一下就给买了,
还在乎我这区区五千?」
「那怎么能一样?这是我儿子孝敬给我的!」
好嘛,我都还没表态就已经成她的了。不过我拿着也没什么用处,上缴就上
缴吧。
「咕噜噜……」一阵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
「小柔,小雅,这里就拜托你们了,今天我先回去,有事给我打电话!」
「没问题,阮晴姐。」
「走,儿子,回家亲手给你做一顿!」
饭桌上我眉飞色舞地讲述我是怎么一路势如破竹砍瓜切菜般杀进决赛,然后
三拳两脚把对手打趴下,简直无一合之敌。
她嘴角含笑,眉间的得意之色怎么也掩藏不住。
「怎么样,你儿子厉不厉害?」
「厉害厉害!」
我正要起身添饭,她按住我的手腕,直接把碗推了过来。
又来了!我也只是微感头痛,毕竟已经习惯了,哼都没哼一声就接了过来。
对于她这做法我并不反感,只是有些奇怪,按理说我们家也算是步入小康阶
段了,怎么还生怕我吃不饱一样。
「儿子,进来。」从浴室出来,就看见她的房门开着,她正坐在床边借着台
灯摩挲我的金牌。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打趣道:「妈,想什么呢?都说了不是金子做的。」
她见我来了本是开心,不过听到我这么调笑她的财迷属性,娇嗔着在我身上
锤了一下。
「哎呦!」小猫爪刚好落在我的侧肋,痛得我反射性地一缩。
「怎么了?」她慌忙放下奖牌。
「没事……」我连忙夹起胳膊,不让她看到那里的伤,不然又该生气了。
可知子莫若母,正对灯光她一眼就发现背心没遮住的皮肤颜色不对。
「松开!」
「妈,真没事……」
「我叫你松开没听到吗!」她发起怒来是真让我心里发毛。
我慢慢把胳膊松开,只见一片青紫发瘀从衣外往下延伸。
她伸手就把背心往上卷,我刚要放下胳膊就被喝断:「不许动!」
我只能乖乖地举着手任由她仔细检查我上身的每一个地方。
只见左肋一处,毕竟大多数人都是右撇子,擅使右腿踢人;正面胸口下方一
处,这是捱着拳头了。不过都是皮外伤,将养个几天就消退了。
虽然她低着头看不到表情,但直觉气氛越来越严重,我赶忙打哈哈企图蒙混
过去:「妈,真没事,再说比赛都赢了,还不许对手偶尔反击个一两下吗……」
「闭嘴!」她抬起头来,泪水早已蓄满眼眶,语气却是那么紧张严厉,「之
前我是怎么跟你说的,难道你都忘了吗?」
我捡起放在桌上的奖牌,硬着头皮解释道:「我这不是为了拿个第一给你长
长脸嘛……」
「你以为我稀罕吗!」
我被她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保证:「我错了,下次……不,我以后就
好好学习,不出去比赛了,明天我就跟老师说!」
我捏着手里的东西,一发狠:「什么破劳什子奖牌,不要了!」一把就扔得
远远的,砸在墙上反弹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干什么!」这时候她反而不乐意了,「扔了干嘛?」
她作势起身寻找,却被我一把拉住。
「放开!」
可这回我意已决,打定主意不放手,她玲珑的身子哪能经受我的蛮力,顿时
被带回压在我的身上。
我顺势倒在床上,抱住不让她起来,盯着她发红的眼睛说道:「不生气就放
开!」
「生气!」尽管丰唇翘得能挂个酱油瓶了,但她依然兀自嘴硬。
我也不回话,只是紧了紧手臂,意思很明显,除非不生气了,否则绝不让她
起来。
温热的呼吸喷在胸口痒痒的,我就这么低头注视着她,拗了好半天,直到俏
脸升起两片红霞,她才娇声开口道:「好了,不生气了……」
我咧嘴一笑:「真的?要不你再生会气,我抱着还蛮舒服的。」
「小流氓!」她连忙爬起来拾起奖牌。
望着她终于破涕为笑,我保证道:「妈你放心,没有下次了,明天我就跟老
师说去。」
「这……」她一脸为难地看着我,把手里的东西不断翻面,心里一方面担心,
一方面又怕我不高兴。
看出她的心思,当年的原因终于被我说出口:「真当我喜欢?当初练这个就
是想着以后谁惹你生气我就揍他个满脸桃花开,现在都让你这么难过了,不练也
罢。」
「真的?」听了我的解释她终于释怀,我说的是真心话还是敷衍,她自然是
能分辨出来的。
「真的,以后我就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让你少操点心。」
「行吧,不过这个还是要挂起来,就挂我房里。」
「没问题!」既然她想看,就让她开心个够好了。
她还在那低着头摆弄,我拉着她的双手坐下,笑问道:「这下没事了吧?」
「我有什么事?还不都是你!」
「好好好,都怪我行了吧?」
「哼!」
「那我回去了?」
「等等!」她从角落里拿出医药箱,「抹点药,好的快些。」
「哦。」我乖乖坐下任她摆布,不然她心里肯定还会纠结。
相对而坐,我抬头望着天花板,任由她的小手在我身上抹着,说道:「明天
呢,我就去跟老师说,还有,比赛第一名的奖励你去拿收着,怎么用你看着办,
我就不管了。」
说着说着却感觉到她的手指越来越轻,越来越轻,与其说是在抹药,更像在
抚摸,把我痒得不行。
「我说妈你有没有在听啊?」低下头看见她的手指在我身上滑来滑去,虽然
看不到表情,但我直觉她在发呆。
「阮晴!」
「啊!」她抬起头来,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脸红得厉害。
「好了没?」
「好了好了!」她慌张地收起东西,捂着脸出了门。
第二天中午过去的时候,她的桌上放着一个崭新的礼盒。
「这是什么?」
她没有动手,反而笑眯眯地对我说:「是妈妈对你这次比赛的奖励,打开看
看?」
拆开后是一款最新的黑色智能手机。
「怎么样,喜欢吧?」
「妈,你怎么想起给我买这个的?」
「我看好多学生都有,就想着给你买一个,而且这次你在外面,想联系你都
不方便,这下好了,有什么事直接打电话就行了。」
「唔,也对。」我把玩着手机随口问道,「妈,那五千大洋你取了没?」
「取……取了……」
「怎么了?」我看着她紧张的样子,突有所感,「不会这手机?」
她点了点头,我接着问道:「这手机没五千吧?」
「没有,两千多。」
「哦,那还好。」
「然后剩下的刚好又买了一台电脑。」
「行吧,你开心就好。」
「我想着你学习可能会用到,而且我工作也要用,钱又刚刚好,就……」
「不用解释,说了交给你就是你的,怎么用都行,以后我要是再有奖金什么
的都给你,好不好?」
「真的?」
「我的就是你的,我都心甘情愿地给你了,你还纠结什么。」
「嘿嘿,谢谢儿子。」也不知道哪句话刺激到她,整个人跟喝多了一样开始
发飘。
「真财迷……还败家……」我的小声吐槽她也没听见。
插上电话卡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阮晴的号码记上,然后给峰子拨了过去。
「喂,峰子?」
「老大?」
「这是我号码,有事打我电话。」
「可以啊老大,你也鸟枪换炮了!正好,放学来我家,最近新收一批货给你
看看。」
「好。」
随后又给馨姨拨过去。
「馨姨吗?」
「你是?」慵懒略带沙哑的嗓音听得我心里懒懒的、痒痒的,想想有好久没
见面了,下午顺道去看看。
「我是小宇。」
「小宇啊,有什么事吗?」可能是一个人待在家无聊了,突然有熟识的声音
传过来,总让人精神一震。
「没,就是这个号码是我的,有事您直接找我就行了。」
「好!」馨姨一口答应下来,接着又犹豫着问道,「那个,小宇你也好久没
来这边作客了,什么时候有空过来坐坐啊?」
末了还有些欲盖弥彰地补充道:「正好问问你有关小峰在学校的表现怎么样。」
心里有些好笑,问峰子的情况找他班主任啊,我和他又不在一个班。
不过也没戳破,满口答应下来:「正好今天就要过去打扰一下。」
「真的吗?」仿佛能看到电话那头她欢呼雀跃从沙发上蹦起来的样子。
我强忍着笑回道:「那就麻烦馨姨了。」
「好,不说了,要上课了。」
我微笑着挂断电话,还在幻想着那头馨姨下午又要怎么忙活,余光正好对上
一双幽怨的眼睛。
「嘿嘿……」想想也是有点得意忘形,把阮晴晾在一旁好一会,只能赶忙赔
笑,「我这不是刚拿到手太高兴了么,别生气了好不好?女人经常生气会长皱纹
的,来,笑一个……」
「闭嘴吧你!」她没好气地嗔了我一眼,却也不再幽怨了,转而问道,「下
午放学不来了?」
「嗯,下班你就早点回去吧,不用等我了。」
她默默地端起茶杯,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叮咚——」
「馨姨好!」
开门时就看见大桌上摆满了七八个盘子:「馨姨,就咱们三个人,不用弄这
么多吧?」
「不多不多……」她笑呵呵地从玄关的柜子拿出一双拖鞋,「高中学习紧,
好不容易来一趟,不算多……」
我被说得不好意思,倒不是因为客气,而是我目前的高中生活可一点都不紧,
隔两天还给自己放个小差出去遛弯。被人低估会感到愤懑,被人高估则会感到羞
愧。
「不行了,实在吃不下了……」拒绝了馨姨再一次为我添饭后,我慢慢靠在
沙发上休息。
「别客气,小宇……」她犹自在劝着。
我摆摆手,看了峰子一眼,他这么瘦简直不科学。
缓了一会儿,峰子把我带进屋,书桌上竟然配了一台电脑,他打开一部视频。
看电影吗?不知道又是什么类型的。
「声音调这么小干嘛?都听不清楚。」
「老大,看字幕就行了,反正也听不懂,嘿嘿……」
很快我就知道他说得什么意思了,这小子竟然放A 片!
嗯,不错,这脸勉强可以打七十分,身材也还行。
刚到开头,我镇定自若地做着评价,不过随着电影渐入主题,我的镇定自若
就变成了故作镇定。
眼看衣衫将尽,我急忙出声:「行了,时间不早了,我回去了。」
「我靠,老大,正戏都没开始呢你就急着走啊?」
正好手机响了,我叮嘱他:「少弄这些乱七八糟的,多干点正事!」便落荒
而逃。
果不其然是阮晴,这才放学一个小时不到就来催。
「我已经回家了。」
「是吗?」她一愣,往常在馨姨家少说也要待两三个小时,没想到这回这么
快,「哦,好。」
挂断电话我还在好奇,她那莫名的失落感是怎么回事?
不一会儿便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还有什么东西被放在门口的落地声,然后
交谈声渐渐远去。
见我来到楼下,她指着脚边的纸箱说道:「电脑到了,帮忙抬到楼上去。」
我顺手搬起最大的两个,剩下的由她拿着。
「放到我房里。」
在她的书桌旁把东西放下,她熟练地插好连接线和电源,开机调试,看着十
根纤纤细指如穿花蝴蝶般在键盘上飞舞,眼睛紧紧盯着屏幕上不断闪烁的英文选
项,我像是第一次见到她的另外一面。
「呼,好了!」她拍拍手站起身来,随着一阵悦耳的电子音响起,桌面显示
出了清晰的画面。
「怎么了,看呆了?」
「是啊,真厉害!」尽管说的不是同一件事情,但不妨我们分享彼此喜悦的
心情。
「以后要查资料就来我这边,但是呢,千万不要沉迷网络,你还小,很容易
学坏的!」
我已经不小了,该懂的差不多都懂了,而且身边有峰子这样的损友,要学坏
早学坏了。
尽管心里直撇嘴,不过表面功夫还是要做足:「知道了,再说不还有你监督
着嘛!」
「别事事都要人监督,万一哪天我不在了……」
我奇怪地问道:「什么你不在了?你干嘛去?」
「我是说我要是出差去了,你得管好你自己。」
「这不还早呢嘛,再说你出差就不回来了?总不能电话也不能打吧?还有现
在都能远距离视频见面,你还担心什么,就算你出差了,我也天天跟你联系,怎
么样?」
她思考了一下,最终还是答应我:「好!」
我凑到近前不断摸索新电脑的功能,好一会才回头求助:「妈,教教我呗?」
却发现她一直站在我身后对着屏幕发呆,「妈,想什么呢?」
「没什么!」她回过神来,在旁边俯下身子,教我怎么操作。
一边听着她的教导,一边看着她认真绝美的容颜,侧边的青丝垂落耳旁,呼
吸着熟悉清新的芬芳,只觉得这一段时光是如此的宁静美好。
周末,漫无目的地四处乱逛,感觉最近状态十分不对劲,除了学习,总有一
种蠢蠢欲动的冲动。
没有补课,没有训练,没有爱好,是闲得太久了吗?看来得给自己找点事情
做。
脚步停在玻璃窗前,修长的模特道具脖子上挂着一串银白的项链,底端是不
足一厘米的银色边框托着一块剔透无暇的蓝色宝石,纯净没有丝毫杂质,还带有
一对更小的蓝色耳坠,精致却不容忽视。
既然阮晴不能戴戒指,那么项链和耳坠就是最好的选择,这一套既小巧又能
衬托她空灵的气质,简直不作二选。
脑海里还在幻想阮晴戴上的样子,却又被一声招呼打断。
「巧啊,雷宇同学?」
「吴巧玉?」看见新同桌从马路对面走来,这回我没再记不住人家名字。
「看什么呢?」打量了我正对的蓝宝石项链,她赞叹道,「可以啊,眼光不
错。」
「不过你买这个干嘛?送给谁?」
由于平时不高调,没多少人知道我和阮晴的关系,再加上学习氛围紧张,根
本就没有八卦传播的土壤。
「没什么,就看看……」
「行了,我也不问你了。」见我目光闪烁,明显心里藏着事儿,既然我不想
说她也不刨根问底,反而自来熟地推开了大门,回头对我笑道:「进去看看怎么
样?好歹问清楚多少钱吧?」
我默不作声地跟上去,前台见我们两个明显还是学生打扮,说了声「欢迎光
临」便不再跟随。
虽说光看造型就知道价格不菲,但看到牌子上的数字依然被吓了一跳——¥
9999
我的天,这么贵?
我闷不吭声地往外走,脑海里却在飞快地思索着怎么能凑齐这一笔天价。
再去打两场比赛?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被我否决了,第一是两场不一定够,倒不是对自己不自信,
而是第一名奖励不一定每次都是五千,上次算是比较高的了。
最重要的是,想拿第一就没办法保证毫发无伤,被阮晴发现就世界末日了,
她的眼泪是我最大的克星。
打工?身份证上还未成年,平时也只有周末有时间,这边也没多少店铺,很
难找到愿意要人的地方。一时间想得头都痛了。
「怎么,没钱?」新同桌的声音传过来我没理她。
这不是废话么?哪个高中生能有这么大一笔巨款?
「那,想不想,赚钱呢?」
我猛然回头,也不管她如何狡猾的眼神,着急问道:「你有办法?」
她没回话,反而对着斜对面的「天神」酒吧扬了扬下巴:「看到没?」
我不解其意:「怎么了?」
「我家的!」
「什么?!」可惊讶过后还是疑惑,「这跟我挣钱有什么关系?」
「准确地说是我舅舅的,虽然我说的话没那么重要,不过推荐个人进去,周
末帮帮忙,这个人情还是有的。」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按你这身高体格,只
要你不说,谁会以为你未成年?不过一般就是端端盘子送送酒,就看你愿不愿意
了。」
「愿意愿意!」只要有门路,大不了时间长一点,总有攒够的一天。
「行,那就跟我来吧!」说完,她就背着手昂着头,像只骄傲的小孔雀,一
步一步往对面走去。
由于是白天,门口没什么人,进去后也安静得很。
柜台处是个女招待,画着淡妆,看见我们后喊了一声:「大小姐来了。」
整得跟电影里的黑社会一样。
她「嗯」了一声就吩咐道:「麻烦找一下五哥。」
「好的。」闻言柜台打起了电话。
不一会,一个一米七出头中等偏瘦的青年从里面走了出来,但最引人注目的
是他消失的左手中指。
「大小姐,你来了,老板不在,有什么事吗?」
「五叔,这次过来有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
她撤了一小步,把我让了出来:「这位是我朋友,麻烦五哥安排个活计,最
好安排在周末白天。」
本也不算什么为难的事情,更何况是自家人介绍来的,他满口应下:「行,
没问题!」
一楼进来是大厅,里面还摆着一个小水池,荷花、绿叶、喷泉,植物是假的,
不过水里的鱼倒是真的。再往里才是真正的酒吧,此时桌椅都已摆放整齐,靠墙
边还有半封闭的小包厢,放着两张相对而坐的暗红皮沙发。里面最中间是一大块
空着的舞台,右侧是长长的吧台,陈列着一排排不知名的酒。
通过左侧旋转的楼梯上了二楼,两边是真正的包间,尽头是洗手间和杂物室,
除了包间还有台球桌等其它休闲娱乐,由于现在是白天,透过窗户还有日光洒落,
可等到了晚上,这里就会变成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销金窟。至于三楼,就轮不
到我上去了,那里是老板和贵宾的私人休息室,有专门的人负责。
给我安排的事情很简单,帮忙摆放桌椅,清理包厢,擦拭吧台等等,每天八
十,虽然不多,但我也没得挑。
在这样龙蛇混杂的地方,彻夜不归醉生梦死者有之,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者有
之,郁郁独行喝闷酒者有之,欺软怕硬无理取闹者更有之。
三教九流的小道消,形形色色的离奇传说,有时很远,有时却近得不可思议,
这一届的高二学生里就出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他的老爸是学校新建实验大楼的投资者,同时也是本市最大的医药集团董事
长,仗着这层身份,即使在学校里也是前呼后拥,出了校门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高一入学时便险些闹出人命。
一群涉世未深却单子奇大的毛头小子们学着不知从哪看来的手段,给学校的
一个女老师下药开趴体,不知是剂量没用好还是那个女老师醒来要自杀,总之最
后还是私了了。
这种魔幻的剧情连小说漫画都不敢这么写,却真真实实地发生了,姓名可查,
就是此时高二的王爵。
除此之外,不一而足,实在让人感叹社会险恶。
「妈,你去哪了?怎么电话都联系不上?」了解过社会的阴暗面后,我开始
变得患得患失。
「回了一趟医院,工作上的事。」听我声音略大,她也没有多想,随口答了
一句。
「不是,我跟你说,最近不安全,听说有人单独走夜路失踪了,你可注意点
啊!」
「你从哪听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哎呀,这不是重点好不好?我跟你说正事呢!」
见我真急了,她才答应道:「好好好,都听你的,行了吧?」
可我总感觉她答应得还是诚意不足,又补充道:「以后我给你打电话不能不
接啊!还有,有事直接给我打电话!」
「哪有这么多坏人啊?再说了,你忘了一般人还不是我的对手呢!」
「要是不止一个人呢?带凶器了呢?下药呢?万一出了什么事情……」我连
珠炮般把想象中的画面一一展现出来,根本没看见她的眉头已经拧在了一起。
「你今天受什么刺激了?」
「阮晴,你别转移话题,不是我受什么刺激,你还没说为什么不接我电话呢,
万一……」
「雷宇!」她大喊一声,终于让魔怔了的我停了下来,「今天你去哪了?」
嘴巴无声地开合,我却连解释都做不到。
空气突然安静,我们默默对视着,直到我败下阵来。
「妈,对不起。」我闷闷地转身上楼,「我今天太累了。」
她不发一言,站在客厅的中央目送我沉重的脚步,我没有回头,可就是知道
她一直凝视我的背影不曾稍离,直到消失不见。
躺在床上,心里审视今晚的表现,一时间只觉得像是鬼上身了一样,这么长
时间也没出什么意外,要不是机缘巧合压根就不知道这回事。
我想说服自己是杞人忧天,或者试图相信阮晴,可怎么也无法让自己安心。
「妈进来了。」就在心里天人交战的时候,阮晴推门而入,往常都是先敲门
的。
「妈,对不起,刚才我……」我慌忙爬起,看见阮晴的第一时间下意识地想
要道歉,被她用眼神阻止。
她走到床边,没有说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可我就是知道她不希望我继续
说下去。
「可以跟妈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吗?」
然而今晚我好像成了一台复读机,只会重复一句话:「妈,对不起……」
「不用跟妈说对不起,儿子长大了,有自己的心事,妈不追问。你想说了,
随时都可以告诉妈妈。」
她想将我像小时候那样搂在怀里,可我侧着身子实在别扭,干脆枕在她的腿
上,让她轻轻顺着我的后脑、抚摸我的眉眼,不安、歉疚的内心在这一刻彻底得
到了安宁。
「妈,谢谢你……」
*********
「妈,看你是不是碰着难题了?」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因为我平时都不怎么关注她的工作,今天突然
问这么一句让她觉得有点奇怪。
「哦,看到你一直在翻文件。」
「没什么,差不多已经有主意了。怎么,不回家跑我这来干嘛?」
「等你一起。」
「妈还有好一会呢。」
「没事,我正好做作业。」
「真是……随你了!」
我憨憨一笑,在她的侧后方收拾出一片桌面,完成第一项科目,视线所及是
一袭青丝垂落脊背,发隙中逃出一瓣娇嫩的耳廓,绝美的侧颜,微微颤动的睫毛,
只这一瞬便留下深深的烙印。
可惜……看了眼摞得比人头高的作业,正事要紧。
夜路上。
「怎么就要陪妈一起回家了?就这么点路还怕出意外?」
我意有所指道:「不怕意外,就怕蓄谋。」
「还蓄谋呢,我有什么好值得惦记的?」她不以为意地嘲笑我,也像是在自
嘲,「也就你紧着我像个宝。」
何止像个宝,简直就是我的命,这辈子可就紧着你了!
「放心,一切有我!」
路灯被两旁随着晚风摇曳的树枝遮掩得晦明不定,她在前边忽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我有些好奇地站到她跟前,唯有凑得更近才能看清她略显低落
的表情。
「这话以前也有人跟我说过……」
看她一脸的缅怀,明显带着幸福的回忆,心里突然堵得慌,生硬地问道:
「谁!」
她依然沉浸在自己的过往中,没有发现我的异常,回道:「你爸。」
听到这个答案意外觉得好受了许多,却仍然有着丝丝不快。
我小心迟疑着问道:「妈,你们,以前关系很好吗?」
「你爸就像哥哥,当年……他对我是最照顾的。」
我不想再听这个女人说起别人的故事,连忙假装自然地接上话:「那正好,
以后你就交给我了。」
她回过神来,俏皮地一笑:「人小鬼大!」
我不满地哼了一声:「哪里小了?不客气地说,整个学校的学生里我可是最
能打的!你是不知道,我跟老师说以后不打比赛的时候他那个肉痛啊,就跟丢了
几百万一样,就差哭着求我留下来。」
「其实,老师也跟我说过这件事。」
「我怎么不知道?」
「他说你是个好苗子,发展前景很好,甚至还给了别的条件。只不过我最后
还是没答应。」
听到最后一句,想到当时他脸上那个郁闷的表情,我一下笑了出来。
「就是,妈,只要咱们高兴,别人爱咋咋滴,不用管他。」
重新提起这件事,她一脸惋惜地询问我:「想想还是有点可惜,承诺可以保
送甚至出国,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我翻了个白眼,国内好大学又不是考不上,至于出国?我的外语虽说还可以,
但是离顶尖优秀还差了一道坎,关键是这玩意实在看不下去,每次都是硬着头皮
学的。再说国外有什么好,人生地不熟,守着自家这一亩三分地不快活吗?
最后,行不行的,您心里还能没点数吗?
为了顺遂她的心意,我斩钉截铁地说道:「不用考虑,说不去就不去,没意
思!」
见她要说话,我又补充一句:「别劝我,我就是这么想的,谁劝都不改了!」
然而聪颖如她怎会猜不到,可独属于我们之间的默契让她欣慰一笑,理解、
支持、感动、满足,世间美好莫过于此。
…………
一楼还空着的储物室,被阮晴塞进了一座沙发、一个茶几和一块大屏幕,俨
然改造成了一间家庭电影院。
周末的悠闲时光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溜掉,不知何时阮晴倚在我身上睡着了,
小脑袋就枕在我仰躺的胸腹间,嘴角挂着浅浅的笑,双腿蜷缩在沙发上,尽管室
内开着暖气,但一对玉足暴露在空气中还不时地抽动,十根玲珑的脚趾也收得紧
紧的。
我拿起外套盖住她的下半身,把电视声音开得小小的,调整一下姿势,笼住
她的肩头,也迷迷糊糊地歪倒。
我是被饿醒的,眼睛还没睁开,感觉肚子上痒痒的,随手摸了过去,握到小
小的一团,触碰的瞬间乍然向外挣去。
到手的肉怎么能让她跑了?收紧手掌把那只作怪的小手团团包住,这才睁开
眼睛。
入眼的是一双宜喜宜嗔的杏眼,此时正配合微皱的秀眉表达她内心的不满。
「妈,趁我睡觉你干嘛呢,怪痒的……」
「松手啦!」我听话地松开手掌,没想到她不知悔改地翘起一根手指继续戳
啊戳的。
「你自己没有吗?」
「好玩嘛……」
我一边努力硬出腹肌以免自己被哈痒笑出声来,一边趁她不备来个还治其人
之身。
对于我的变化她还在惊叹,没有哪个女人会把自己练成这个样子,却毫无察
觉她的腹地已经被我悄无声息地占领。
再次触及这片膏脂暖玉,跟自己的牛皮革完全不同,只觉掌心陷入了温润的
海洋,好得出奇的手感让我一时忘乎所以。
「嘤咛——」她软倒的身子将我砸醒,正对上她泛着水光的眸子,突然感觉
自己似乎犯了个大错,却又不知道错在哪,明明自己只是在效仿她的动作而已。
「这个……妈……对不起……我……你……我只是……」我语无伦次地解释,
最终还是在她咬着下唇的凝视下垂头丧气,「妈,对不起……」
她恨恨地锤了我一下,不痛不痒,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作用,不发一言地起
身,不久厨房传来响动。
直到看见我那过分旺盛无处安放的精力,才明白过来到底怎么回事。
…………
生活按部就班地继续着,作为传统,三十晚上守夜看春晚正逐渐失去它原有
的魅力,少了烟花齐鸣,没有一大家的老老少少,总不是那么个滋味。
即使每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我打了个哈欠看向屏幕右上角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到零点。
「妈,换个台好不好?实在没意思。」
「不要嘛……」
我无语地看她即使已经无力撑开眼皮,整个人全靠我托着才能保持一个舒服
的姿势,却还念念不忘地不给换台。
仿佛受到了传染,我也有了一丝困意,再这么下去今晚我们就得睡过去了。
调小音量,我在她耳边轻声叮嘱:「我出去吹会风,十二点快到了我喊醒你。」
「唔……」她迷迷糊糊应了一声。
我将她缓缓放倒,拿起抱枕垫在她的侧脸,盖好她的小脚丫,临走时还不忘
梳理稍显凌乱的头发,露出一截洁白的玉颈。
被阳台的冷风一吹,果然清醒不少。
闭眼站了几分钟,待睡意完全脱离准备回屋时,发现对面的灯光亮着,窗帘
拉开,一个人影映照在窗前。
电话响起,人影动了动:「馨姨,没看春晚?」
「啊!是小宇啊,没看呢……」
「叔叔呢?不在家吗?」
「没,他明天才回来。」
「过会就新年了,在发什么呆啊?」
「没,没有……」
「那你在窗户边上想什么?」
「你……你怎么知道的……」人影站起来向外望去,想要搜索我的位置。
「馨姨,这边,阳台!」我把手电筒打开,举起手机晃了晃。
窗户打开,姣好的面容看不真切,可优美的身段一览无遗。
此时,在这无趣的夜晚,一个大胆的想法浮现在脑海里。
「馨姨,我来找你了!」
她呆愣两秒才回道:「我下去开门!」
我喊住她:「不用,就在那等我!」
她不解地看着我,不开门怎么过去?却在下一秒花容变色,险些失声尖叫,
因为我突然从阳台翻身而下,直到看见我完好无损地落地才松气。
我拿起还没挂断的手机,隔着话筒还能听见她急促的喘息,带着一股诱惑动
人的味道。
「小宇,危险啦!吓死人了……」
「没事,又不是第一回了。」说着,我往她楼下走去,再次重复道,「窗户
别关。」
再次失去我的位置,馨姨惴惴不安地等待着,还不时探出头四处搜寻,可始
终都一无所获。
一阵窸窸窣窣之后,只听窗外的大树「哗啦」剧烈摇摆一下,一个影子从上
方直坠而下,「啪嗒!」一双大手搭在了窗沿。
「啊!」这一下可把她吓得不轻,直接叫出声来。
我艰难地撑起身子,把脸露出来,笑眯眯道:「馨姨,别怕,是我!」
「小宇?」
看她眼眶里的泪珠已经摇摇欲坠,情知这个玩笑开得有点过了,我连忙安慰
道:「哎,对不起,馨姨,我……」
她擦擦脸,让过身子:「赶快进来!」
这才想起我还吊在半空,胳膊已经发酸,屏着一口气,翻身进了屋。
这时走廊响起了峰子的声音:「柳姨,怎么了?」
声音越来越近,馨姨连忙敷衍道:「没,没事,就不小心绊了一下。」
「哦。」关门声响起,她转眼看向我,才注意到刚才说谎的样子一丝不落全
都被我看在眼里,霎时羞红了脸,一时间美艳得不可方物。
也就如馨姨才这般温婉,这要换成阮晴,早就转移仇恨揪我耳朵了。
她仔细地擦拭我身上蹭到的灰尘,还不停地埋怨:「下次别这样啦,危险得
很,好好的大门不走偏要跳窗户,做贼呐?万一摔着了……」
想到大过年的说这个不吉利,立即改口道:「总之不许了,听见没有?」
我咧嘴一笑,却说出意思完全相反的话来:「没听到!」
见我装傻,她在我刚刚擦干净的手上愤愤锤了一下,重重哼了一声,扭过头
去扔纸巾,然后在椅子上坐下故意不看我。
我绕过椅背靠在她面前的桌子上,赔笑道:「这不是临过年了反而觉得更没
意思了,就想让馨姨你开心开心嘛……」
见她面色略有缓和,我讨好道:「馨姨,我这就提前给您拜年了!」
攀谈几句,我看眼时间,十一点半了,想着万一阮晴醒了找不到人,我只得
起身告辞:「馨姨,那我先回去了?」
眼见秋眸里刚刚亮起的神采又将黯淡,我宽慰道:「等我把阮晴哄睡着我再
过来!」
「真的吗?」这一刻我从她的眼里看到了窗外头顶的繁星,正在熠熠生辉。
来时不走正门,去时就还得翻窗。
「哎……」没等她说话我已纵身而出,眨眼间就回到了自家大门前。
回头朝窗边的丽影挥了挥手,随即放在耳边做了个等我电话的手势就进了屋。
看了一眼储物间,屏幕上放着一大群花花绿绿地跑来跑去,时不时还给个特
写镜头,声音太小听不清唱着什么,而阮晴还保持着我离开时的姿势睡得正香。
这么来回一折腾,还吹了好一会冷风,突然感觉有点饿。
把鸡汤热了,盛上一大碗,端到茶几上放下时屏幕里正在开始倒计时,刚想
喊醒阮晴,她却自顾自地爬起来,凑到碗沿深深吸一口气就自觉地拿起了筷子。
我无奈提醒道:「妈,时间到了!」
「呼——」吹了一口热气,嘴唇已经搭上了碗沿,她含混不清地问道,「什
么时间?」漫不经心的样子好像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比不上眼前的美食重要。
「新年,倒计时了。」
被我言简意赅地指出当下最重要的目标,她扫了一眼还有三十秒,最终还是
啜了一小口才恋恋不舍地放下,转而紧紧盯着屏幕。
等到时间归零,仿佛有什么悄悄溜走,心里也放下了一块石头,对视一眼,
都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新年快乐!」
我会心一笑,她歉然一笑,重新端到了跟前,感叹一句:「真香啊!」
笑容顿时在我脸上凝固。
「妈,这是我的,锅里还多呢……」
「不要!我就要这个!」
「随你了……」我无语,准备起身去厨房,却被她扯住了。
「不用,我再去盛。」我推辞了她送到跟前的好意,却架不住她不松手,只
得接过。
她笑眯眯地看我小口抿着,这才起身去了厨房。
「毛病……」我已经无力吐槽她这奇怪的习性了,简直不像一个物种。
油水提供了充足的能量,让人暖洋洋、懒洋洋的,在底下磨磨蹭蹭了几十分
钟才上楼
回屋前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事,但又实在记不起来,直到灯熄灭了两分钟,
手机上收到一条短信才想起。
短信内容是一句简简单单的祝福,「小宇,新年快乐!」
我立刻起身走到阳台,编辑了一句回了过去:「开窗」
看到窗帘拉开显现出人影,我打开手电筒示意了两下,手脚利索地再次跳到
了馨姨跟前,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还是差点吓出声来。
我窜进房,开口祝贺:「馨姨,新年快乐!」
「谢谢小宇!」
「峰子睡觉了?」
「嗯……」
场面一度陷入寂静之中,其实我来最主要就是为了这一句「新年快乐」,祝
福已经送到就无话可说了。
直到这时我才得以细细打量馨姨的房间,最明显的竟然只有一个衣柜,我的
房里也都有两个柜子,一桌一椅,床头小柜,墙上一幅荷花,还有一副小小的化
妆台,简朴,典雅,幽寂。
想起馨姨也不怎么出门,除了今晚,还有多少天也是独自守着整座空旷的别
墅和寂静的卧室?
我不由有些心疼:「平时就馨姨一个人在家不觉得无聊吗?」
「不还得照顾小峰吗……」她勉强笑了笑,可我哪不知道那小子的德行,连
守岁都不愿意,还指望他平时?
「黎叔呢,不回来的吗?」
「他挺忙的……」落寞却怎么也遮掩不住。
也不知哪里来的怨念,只觉得黎叔作为一家之主实在不够称职,尽管生意做
得挺大,但不应该多花点时间在家庭上吗?
对于一直相依为命的我跟阮晴,我们都尽量弱化一个家庭最主要的那个角色,
并都有意地以身取代,相比之下……
我也没想到,只是两句简单的问答,反而勾起自己好多年不曾有过的愁绪。
算了,想什么有的没的,说我头脑简单也好,胸无大志也好,我只希望当下
和我要好的人平安喜乐。
我半开玩笑道:「那可不行啊,馨姨,再这么下去你会憋出病来的。」
她淡淡一笑,轻抚耳旁的秀发,带着看透一切的唏嘘道:「没事,习惯了。
再说,马上都老了,还能干什么呢?」
馨姨和阮晴是我见过的这几年几乎没有变化的人,若说有,馨姨如同喜阴的
紫罗兰更加寂美,阮晴则像向日葵愈发自信,岁月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只会沉淀
出别样的韵味。
「哪里老了……」在酒吧中见识过形形色色的女人,可没有哪一个能如眼前
的馨姨更能匹得上「空谷幽兰」,我不由看得一呆,为了掩饰窘态,随口说道,
「往后我陪你守岁不就得了,隔得这么近,也不是什么麻烦事……」
「谢谢小宇……」
馨姨是不用香水的,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只觉房内的温度持续不断地攀升,
淡淡的幽香也变得浓郁起来,鼻尖下方渗出一层细汗。打开半拉窗户,干燥的冷
风反而带着清新的气味。
「冷……」她小声抗议。
我厚颜一笑:「馨姨你回床上吧,坐着聊会天我就回去。」
她莲步轻移,掀起被子一角,巧手一招裙摆就如同一只白羊缩进了温暖的小
窝。
尽管已经三十多岁,可馨姨的一举一动都带着仿若初生打探世间的小心翼翼,
与成熟外表的反差看得我心里有种痒痒的感觉。
不得不说社会是个大染缸,也是个大学堂,我不自觉地用品评女人的目光打
量起馨姨。
乌黑柔顺的秀发在脑后层层盘起,难以想象馨姨是如何自己一个人完成繁杂
反复的样式,依然垂落到肩胛的发梢让我想象若是完全散开,估计能悬到腰间吧?
她的模样像极了电影里的「十三姨」,可性子恰好相反,仅仅是被我仔细地
打量,下巴几乎都快要抵至自己的胸间,眼角乱瞟,纤手将被被面捏皱了一团,
隔着几米都能感受到她压抑的呼吸。
我将椅子搬到近前坐下,随手拿起床头小柜上她解下的发簪把玩,却见她紧
紧盯着我手上的簪子,红唇微启、欲言又止,似是埋怨似是羞恼。
我轻笑一声却没有放下,反而向她的发间伸去,惹得馨姨下意识想要阻止。
「别动……」
她只好放下手,紧闭双眼等我完成动作。
我饶有兴趣地盯了半晌,见馨姨终于睁开眼睛,缓缓开口:「真好看!可惜
我妈从来不留长头发,也用不到,一直都是发卡啊、皮筋啊,简单固定一下。她
又要上班,又要照顾我,事情一大堆,那时候住的地方还不是搬来之前的那个二
楼,比那更早,只有一间小屋子,厨房卧室都挤在一起。床在最里面,柜子靠在
墙边,灶台放在窗户底下,中间摆张小桌子,用来吃饭写作业。」
「每次过年,她都会做一桌子菜,尽管只比平时多两三个,但已经把桌子摆
得满满的,每到这时候就感到特别满足,五六个盘子,幸福得要命,就算只有两
个人,也从没多求什么。」
「小时候没什么概念,别人都有爸爸,我没有,可也没觉得沮丧,尽管还是
免不了有些羡慕,但每当想到他是个英雄,牺牲于救人救灾的伟大事业中,心里
就好受许多。」
「更不用说还有超叔和婧姨一直对我们特别照顾了,我妈的工作,我的学籍,
住的房子,甚至还有生活上的接济。直到我上了初中第一次搬家,认识了峰子和
周警官,还有馨姨,一切都步入正轨。」
「可随着慢慢长大也认识到,每人有每人的角色,不能错也不能少,可没办
法啊,我少了一个,阮晴也少了一个,尽管她也有在努力尝试扮演另一个严父的
形象,可是有些是没法代替的。」
「她代替不了每天天还没亮跑在我前面的那个影子,代替不了能把我举在头
顶让我肆意欢笑的那双大手,代替不了随时就像一座大山伫立在我身后带来的安
全感。」
「可我真的已经很知足了。十六年来,被欺负了她帮我出头,开导我,逗我
笑,带我寻开心,以后就轮到我保护她,再有什么事我就能冲到她的前面了。」
心事如流水幽幽流淌,这些话从来没对阮晴说过,因为并不想让她知晓,要
是让她察觉我的软弱,还怎么做她的依靠?
最后,我用一声低笑作为这一大段的结束语:「嘿嘿……男人嘛……女人嘛
……」
馨姨垂头静静倾听,直至话音告一段落,才与我对视,不知何时她又红了眼
眶。
我打趣道:「真想不到馨姨竟然还是个多愁善感的爱哭鬼?」
她接过我递到跟前的纸巾,还顺势在我手心打了一下:「哪有……」
我也不以为意:「好了,别多想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应该开心才
是。」
「小宇,不要把自己活得那么累好不好?」
我失神地靠在椅背上,原本阳光俊朗的面容缓缓低下,对上她温柔的目光,
我唯有报以苦笑:「馨姨……」
她伸手放在头顶,感受我短粗刺手的发质,心疼地说道:「这几年你也算是
馨姨看着走过来的,从前的你有着说不完的趣事,每天斗志满满,和小峰不说形
影不离,也是经常联系,可自从什么时候你们好像开始疏远了?他还向我抱怨过,
好久没跟你见面了,也不知道你在忙什么。」
「你还小,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不要太逼自己。」娇嫩的手指轻轻抚平眉
间的皱起,舒适得让我嘴角不自觉上扬。
「还是这样的小宇更好看些。」
我拈起额头的小手,轻吻一下指尖表达内心的感激。
乍然接触嘴唇,温润的削葱根「腾」地一下藏进了被子里。
我歉意一笑,不自觉用面对阮晴的方式对待馨姨,难免让她不习惯。
「我回去了……」
「嗯……」目光还停留在被子底下不停翻搅的手指上,听到我要走了,馨姨
连忙挺直腰身,「我送送你!」
「不用。」我捉住她的小手重新塞了回去。
「小宇!」登上窗沿的我回过头,馨姨捋了捋青丝,嫣然一笑,刹那间满室
花开,「加油,我相信你!」
「谢谢你,馨姨!」
轻声细语却宛如一针强心剂,为我重新注入了活力,顿觉意气风发,豪情万
丈。
可惜帅不过三秒,「哎呀!」听到声响,馨姨赶忙来到窗边,正看到我狼狈
地从树下爬起。
「没事!没事!」眼尖的我却瞧见馨姨差点又吓哭了,连忙手舞足蹈地向她
示意。
听到我再三的保证馨姨终于放下心来,反而被我龇牙咧嘴一瘸一拐的样子逗
得「扑哧」一笑,又哭又笑、梨花带雨、含羞带怯的娇俏模样让我暂时忘记了身
体的疼痛,一时间呆立仰望不得动弹。
「唰!」迎来一记嗔怪的眼神后馨姨迅速拉上了窗帘。
穿过小道,我毫无预兆地转身望去,只见窗帘一阵剧烈的抖动,我哈哈一笑,
这掩耳盗铃的动作真可爱得紧,也不知道为什么年纪不小胆子却还这么小,跟一
点阅历没有的小姑娘似的。
新年新气象,我步履轻快地上楼换了身衣服,或许是倾泻了部分负担,这一
晚睡得格外踏实。
…………
第二天起个大早,仿佛是为了配合我的好心情,冬天的太阳格外难得和温暖。
从厨房门口的的角度望去,正在翻找冰箱的阮晴被柜门遮住了上半身,唯见
浑圆的翘臀和笔直修长的美腿,「妈,早啊!」
「唔……儿子,早……」
合上冰箱,她不经意瞥了我一眼转过头,然后又转回来看了我一眼,让正在
欣赏她美好身段的我诧异莫名。
「怎么了?」
「该我问你怎么了吧?想什么呢,这么开心?」
「诶嘿嘿……哪有……新年第一天嘛……开心……开心……」
她狐疑地眨了眨眼睛,最终还是接受了我的解释。
我在心里大呼侥幸,女人的直觉都这么准的吗?刚才心里正在下意识地比较
阮晴和馨姨,春兰秋菊各有胜场,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她发现。
过年嘛,不是累得慌,就是闲得慌,别人家在跑亲戚,我和阮晴在家包饺子,
其中一个馅儿里放上一枚硬币,称作「元宝」,吃着的人会在新的一年里充满好
运,而我幸运了十六年。
「儿子,妈接个电话,你看下锅。」
「哦!」她匆匆跑去楼上,我一边划拉着饺子,一边猜测是谁打来的电话。
我们认识的人不多,婧姨那边通常都是我们上门拜访的,除此之外,我能想
到的只有一个,应该是舅舅打来的电话吧?
开水沸腾,圆圆白白的饺子一个个挺着肚子争先恐后地往上翻涌,对于我幸
运了十六年也不是没有过疑惑,可每次她就像变戏法似的放进了我的碗里。
随着每个饺子都熟透飘在了水面,透过朦胧的蒸汽,终于被我发现了一个不
合群的逃兵孤零零地沉在了水底。
我感觉十几年的书都白念了,这么简单的道理想了这么久。关火焖了两分钟,
我决定以后的每一个十六年轮到阮晴拥有好运了。
「妈,好了没?」一个电话打了将近十分钟,反正我是没有过。
「来了!」话音刚落她就从楼上走了下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我顺手推过去一碗:「什么喜事?」
「你舅舅要成家了,特地来电话通知。」她喜滋滋地夹起一个饺子,被烫得
直呵气。
「真好,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才刚刚说定,还早呢,时间放在暑假。」
两人默默消灭着各自碗里的饺子,直至她香舌一吐,出现一枚硬币,估计还
在好奇怎么跑到她碗里去的吧?
「哟,新的一年妈要走运了啊?」
瞅着我浮夸的恭喜,她肯定那点小把戏已经被我看穿,当下默不作声地放下
筷子抽出纸巾擦拭起来。
见她这幅样子我趁胜追击的兴致全无,悠悠诉说着自己的想法:「阮晴,你
也就欺负我见识少。以前老是觉得我把你的好运气都抢走了,以后再包饺子要放
两个,至于今年……」
我夺过她手里的元宝塞进馅儿放进嘴里,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今年的
好运咱俩一人一半。」
「哎呀,你干嘛,脏……」
「不脏,香得很,要不你尝尝?」
「咦~恶心……」面对我的血盆大口和死皮赖脸,她翻了一个好看的白眼让
我自行体会。
「妈,下午钓鱼好不好?」此时外面阳光正好,湖面没有结冰,趁着过年也
不会有平时那么多人,而且化身钓鱼佬实在是打发时间的不二选择。
出乎意料,她坚决反对道:「不行!」
我愕然:「为什么?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学校边上那个湖那么近……」
「不许靠近,不许去湖边钓鱼,不许在湖里游泳,冬天更不许在冰面上走!
听到没有?」声色惧厉。
我连忙表态:「不去!以后我离得远远的!看都不看一眼!」
直到抓紧我环住她的胳膊,才清醒过来:「儿子,对不起……」
「别怕……我答应你……」肩膀让她靠了一会,我提议道,「上去晒晒太阳
怎么样?」
「嗯……」
阳台上安置了两只藤椅,上去时带了两杯茶,不得不说真是会享受。
我永远忘不了那样一个上午,她的双手扣在胸前,嘴角挂着浅笑,和煦的阳
光沁在她的衣上、脸上,为她镀上一层圣洁的光。她一定是垂落凡间的天使,而
我何幸,得她垂怜,只希望她永远留在我身边,不要回到天上去。
「儿子!」
「雷宇!」
「雷雷!」
阳台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大,我只得暂时关火,跑上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干嘛?」
直到我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她才止住慌乱,可随即又变得忍俊不禁。
由于上来得匆忙,还一手拿着大葱,一手握着菜刀,脖子上挂着围裙,样子
确实有些滑稽。
我郁闷道:「笑什么?还不是你喊那么大声!」
「你跑哪去了?」
明知故问。
「这都快到中午了,不要吃饭的啊?」
「你怎么不喊我嘛?就算是冬天,这么大太阳也会晒黑的……」
「要是没事我下去了,菜还刚烧到一半呢!」
我在厨房有条不紊地忙活,她则是颇为骄傲地看着她的教育成果,三年栽培
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刻。
……
幽寂黑暗的深海,残破的船骸,名为Rose的老妇人缓缓叙述曾经她在这艘沉
船上的往事。
电影放到一半,Rose黑衫褪下的瞬间,阮晴慌忙地试图用手挡住我的视线,
可屏幕这么大,我还是从指缝间看到了演员的上半身。
我心里大失所望,什么嘛,全镜头都没?
心底本来波澜不惊,作为二十一世纪新时代有志青年,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
这点定力还是有的,又不是没见过,尽管也是隔着屏幕。
我无语地看向面红耳赤的阮晴,她一方面想要遮住我的眼睛,一方面想要关
掉电视,还一边挣扎着从我身上爬起,一时间手忙脚乱,反而一件都没有干成。
我与躺在沙发上的Rose隔着时空对视,仔细观察了一下演员胸前的莓珠,嗯,
绝对只是单纯地从艺术的角度出发。
这一幕被下方扑在我身上的阮晴看了个正着,角落里的小手在我腰上狠狠拧
了一把。
「哎哟,你干嘛!」我疼得一纵,差点把她抛出去。
她终于舍得爬起来,凑到近前双手夹住我的脑袋,强行让我转移视线:「不
许看!不学好……」
尽管她的规模也不算巨大,可她的腰身是极为纤细的,而且在双臂夹紧的加
持下就显得更为壮观,就是不知道她的峰顶是什么样的?
咳咳,有些过了……于我而言,阮晴是独一无二的瑰宝,我实在难以生出亵
渎这份美丽的念头。
我盖住脸上热乎乎的软玉,对上她认真的眼神,试图跟她掰扯一下道理:
「这哪算不学好?这部电影拍出来都有上亿人看过了,要真是有问题,能在正规
频道放吗?」
「我……你……反正就是不许看!」
「那以后呢?」
她脱口而出:「以后也不行!」
「可我不能一辈子不结婚吧?难道连自己老婆都不能看?」
她被我说得哑口无言,这天理人伦怎么辩驳?
我知道阮晴极度保守,脖子以下几乎一点不露,就算是夏天也舍不得露出小
腿,才看到这么点就忍不住,根本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开放到什么程度,尺度可
大多了。
自昨晚被馨姨点明心事,也意识到该哭哭,该笑笑,总不能一天到晚疑神疑
鬼、忧心忡忡,日子还过不过了?
放飞了的自我故意逗她道:「以后我不仅要看,还要用手摸,更要用嘴亲亲
……」
我一边说一边偷眼观察她的反应,瞧见她脸上的羞红之色几乎升到了顶峰,
都快要滴出血来。显然,在诊断报告和说明书上看见的学术性描述,和这种充满
旖旎色彩的讨论完全是两码事。
正当我得意地哈哈大笑时,乐极生悲之下被恼羞成怒的她直接扑上来咬在脖
子上。
「哇……你属狗的啊……疼……你来真的啊……」
她伏在我的颈间含糊不清地回道:「气死我了!从哪学这么坏的……」
我疼得哇哇乱叫,可坐在身上的是阮晴,怎么也下不去手,只能紧紧锢住她
的腰肢,以免她胡乱扭动扯到脖子。
「妈……我错了……松口……以后不敢了……就放过我这回吧……」玩脱了
的我只能开口求饶。
「看你以后还敢乱说……」扳回一局的她面对面坐在我腿上,对我继续严加
拷问,「老实交代,这些东西你都是从哪看的!」
其实大多数都是在酒吧耳濡目染,可为了避免暴露,只好拿好兄弟挡一下:
「峰子房里有电脑,他下小电影喊我去看的,一开始我不知道,可越看越不对,
衣服没脱完我就赶紧走了!」
我在心底默念:对不起了,峰子,以后一定对你好点。
她依然不肯善罢甘休:「还有呢?」
心里一跳,以为出入酒吧那种场所被她看到了,硬着头皮装傻道:「什么还
有?没了啊?」
「那本黄书怎么解释?哪来的?」
黄书?什么黄书?我努力思索着,这几年看过的唯一一本还是初中峰子塞给
我的,就在当天翻过一回,后来早就不知道丢到哪个角落去了。
我语焉不详地确认道:「是不是那本封面彩色的……画着一个……嗯……」
「还说!老实交代!」
「啊,这也是他的,我都不知道他就塞我书包里了,拿出来一看就知道不对,
都没打开过……」这口锅是事实,我再次心安理得地扣在他头上。
此时她对我的愤恨全部转嫁到了峰子身上,毕竟在她的眼里,儿子当然是完
美的,就算是有问题也是被人带坏的。
「哼!小小年纪就不学好,我得让柳姐好好管教管教!」
我连忙劝道:「别!妈,这事儿千万别跟馨姨说!其实峰子也就是青春期到
了,好奇而已,那天被我教训过一顿,已经没怎么再涉及了。」
见我有理有据、信誓旦旦,她犹疑地问道:「真的?」
「你不相信他,还不相信我吗?」我轻轻握住她的柔荑,「对了,那本书你
怎么发现的,我都快没印象了。」
「搬家的时候。」
我一脸揶揄地问道:「好不好看?」
「呸……我才不看那么下流的东西……」
「妈妈,你好棒啊……」
「啊——我咬死你!」当我说整本书里出现最多的台词时,她再次生气地扑
了上来,可我早就有了防范,一手托住光洁的下巴,一手在她的腰间挠痒。
果然,一击不得逞的她立马哈哈大笑气喘吁吁地软在我怀里。
小样,还治不了你了?
被压了许久,腿都有些麻了,我试着调整一下姿势,她却触电般弹了起来,
一股激流也从我的腿上窜到了头顶。
「啊!」这是她的惊叫。
「嗯哼——」这是我的闷哼。
「别……别动……」隔着裤袜还能感受到那团充满弹性的挺翘在要命的部位
摩擦,我拼命忍受非人的折磨,死死按住她,生怕加剧刺激。
她却不解其意,双手推着我的胸膛,两脚乱蹬,扭动着身子自顾自地想要站
起来。
「完了……」随着一阵轻微的抖动,我无力地松开了手,仰躺在靠背上,双
目失神地望着天花板,脑海里顿时一片乱七八糟。
地球赤道半径6300公里,赤道周长四万公里,目前45……5 亿岁,距离太阳
1 ……496 亿公里,太阳直径139 万公里,表面温度5500摄氏度,中心2000万摄
氏度……
看着我生无可恋欲哭无泪的表情,还有身体不自然的颤动,医科出身的她哪
里还不明白自己酿成了大祸,丢下一句「快去洗洗」,三下两下腾下身去,鞋都
来不及穿,赤着脚跑上了楼。
我的第一次啊!平时自己都舍不得碰一下的,没成想今天就忽然……
清洁过后,看见阮晴的房门半开着,她坐在镜子前呆呆地一动不动,我进去
她都没有察觉,直到我轻轻摇动她的肩膀才清醒过来。
「儿子……」她一反常态地往后缩了缩。
我微曲的手指僵在了半空,心里和手心一样瞬间变得空落落的。
我担忧地问道:「发生什么了?」
她迟疑地缓缓开口:「妈想了一下午,我们是不是过于亲近了?这个阶段的
男生除了学习,应该和朋友们有共同的爱好,而且关于那方面……」
她顿了一下,「好奇是很正常的事,甚至还会有喜欢的女生,可是……」
「每天都围在我身边,是不是耽误你太多时间?妈妈还不让你做这做那…
…」
自从我进门她终于第一次与我对视,「会不会觉得妈妈太缠人,拖累你了?」
我松了一口气,还以为什么事呢。
我拨开她的小手放在膝盖上,轻轻抚摸这几年因为生活逐渐轻松脱去茧子重
新变得柔嫩的指肚,开导她道:「妈,你想什么呢?刚刚只是意外。」
我伸手搭在她的肩膀,「你不缠着我,我还要烦着你呢。以后上学了我天天
陪你上下班,周末放假了给你做饭,吃饱了就搂着你看电视,还要跟你一起旅游,
每次开心的时候都要带上你。」
「你高兴的时候我陪你一起笑,伤心的时候还是陪着你一起,虽然不太会安
慰人,但哭的时候给你递纸巾,累的时候给你靠着把你背着,黑的时候帮你开灯,
坏人来了我都帮你打跑,这些我还是能做到的。」
「别说什么耽误啊、拖累什么的,要说也是我拖累你了吧?我的妈妈是个如
花似玉的大美人,心地善良、妙手回春,吃苦耐劳、蕙质兰心,知书达理、冰雪
聪明……」
「不管她的儿子多么优秀,都因为他有一个近乎完美而又全心全意爱着他的
妈妈啊!能每天守着这样一个好妈妈、好女人,旁的都不重要了。」
晶莹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我轻轻一摇:「怎么,感动成这样?」
她「扑哧」一声,却笑得泪花四溅,之后再也忍不住,足足宣泄了好几分钟,
直到我出声:「妈,家里漏水了。」
「啊?」她红着眼睛抬起头来,看到我捏起胸前湿了一大片的衣服,又躲到
沙发的角落抹眼睛去了。
「总之呢,虽然你的儿子从小就没有父亲,但他有一个全天下最爱他的母亲,
一直都在健康快乐地长大,比别人懂得了更多的道理,以后会过得更幸福,也会
更加爱他的妈妈……」
刚要停止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这次没有了阻拦的衣坝,她只得用双手不断
捂住。
「别说了……你……你欺负我……」
「这就受不了了?我还有一箩筐呢,听着啊,我……」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她扑过来死死捂住我的嘴不让我继续开口。
柔软的嫩肉带着咸湿的味道,原来不管是谁的眼泪都是一样的味道。我拉下
她的手掌,望着她花容惨淡的俏脸心疼道:「再哭就不好看了……」
「谁叫你欺负我!」阮晴抽出手掌握拳锤了我一下,不给我反击的机会,迈
着轻快的步伐跑出了房间。
…………
「小柔姐,我妈呢?」
「又来看阮晴姐啊?去校长室了。」
「谢谢小柔姐。」
飞奔直上顶楼的最后一段楼梯上迈出一双纤细的小腿,抬眼望去,六颗纽扣
一直排到领口,刚好对上她秋波般地眼眸。
「儿子,你怎么在这?」
「听小柔姐说你在校长室,就过来看看……」
「有什么事吗?」
「没……没事,就看看。行了,我回去上课了。」
「哎!」
宛如做贼被发现,我转身落荒而逃,连她的呼唤都置之不理,差点撞上安姐。
「嘿嘿,安姐,对不起……」说着返回了教室。
安姐对着走下来的阮晴说道:「阮晴姐,你们关系真好啊!」
「动不动就往这跑,烦死了……」她在小柔姐和安姐面前总是不停地抱怨,
表现出极度的嫌弃,每次看到我时却又无比得意和受用。
「哎哟哟,那阮晴姐你笑什么啊?」
「哪有……报告写完了没?」
安姐愤愤不平地控诉:「公报私仇!」
「那我不管,反正今天走之前放到我桌子上。」
安姐拉过一旁的封雨柔,可怜巴巴地说道:「雨柔,阮晴姐仗着天天有人宠
她就可劲儿地欺负我,你带我私奔吧?」
风雨柔瞥了一眼靠在肩膀上的安小雅,淡淡一笑:「有本事你也找一个欺负
回去啊?而且就算私奔也带上阮晴姐,怎么会找你?」
「哼!那她也是带上她的乖儿子私奔,也不会带上你!」
心跳略微有些加快,阮晴清了清嗓子:「咳咳!安小雅啊,别忘了把报告尽
快交过来!」
「知道了……」安姐瞬间就像斗败的公鸡,不,母鸡,垂头丧气。
「雷宇,我舅舅问你什么时候过去?」
「啊,巧玉……」我挠挠头,最近都快忘记了,「这周就去。」
「怎么样,那里没人欺负你吧?」
「不会,小五哥人很好,对我很照顾。」
「那当然,也不看是谁介绍的。再说了,五叔对自己人真的很好,只要你认
真做事,肯定不会亏待你的。」
听到这话我突然发现一个问题。
老板是她的舅舅,小五哥是老板兄弟算是她的叔叔,那我和小五哥跟景辉哥
称兄道弟,岂不是平白比她高了一辈?
看来她还没有意识到,我也不点破,不然她那个大小姐脾气肯定要折腾我。
我讪笑道:「是是是!全靠大小姐面子,我一定好好干!」
「什么大小姐,讨厌……」
「嘿嘿……」
放学铃声响起,正在抄录黑板上留下未来两天的作业,就听见走廊传来此起
彼伏的惊呼,两边大楼教室里的学生纷纷涌出向下张望。
整理好了,才探头望了一眼,只见暗红的波浪卷发随意披洒,黑色长裙从肩
头裹缚而下,将火爆的身材完全勾勒出来,左手夹在肋间,打量着右手的美甲。
「薇薇姐!」同桌惊叫一声,飞快地往楼下跑去。
好似听到有人在喊她,丽人抬起飞也似的画眉,扫视一圈,耳边瞬间响起整
齐划一的吸气声,这英气逼人的御姐风范狠狠震慑了在场的学生,将所有女生全
都比了下去,也会让所有男生今晚夜不能寐,从此难忘,大大降低了早恋的概率。
我下去时同桌已经跟那个女人拥抱在了一起,惊喜的样子估计也是没有想到
对方会直接进入学校。
「薇薇姐,你怎么来了?」同桌的俏脸因为过分激动已经变得红彤彤的。
「来接你啊,而且早就想看看你上学的地方了。」
我走到跟前:「薇薇姐好。」
「你好!」她笑眯眯地打招呼,同事上下打量我。
看得出来她对现在这种万众瞩目的场面没有丝毫胆怯,反而乐在其中。
吴巧玉忽然问道:「薇薇姐,你怎么进来的?校外的人不是一般不让进吗?」
「我说我是十三班吴巧玉同学的舅妈,铃声响就让我进来了。怎么,有问题
吗?」
我想不出头绪,可能是门卫也被迷住了吧?
「好了,小弟弟,我们走了。」
「薇薇姐再见!」
「有空来天神坐坐啊,姐姐我一直都在那里。」
「好的。」
薇薇姐临走时还不忘给楼上围了一圈的人群一个明媚的笑容,又是引起阵阵
议论才转身离去。
我看着薇薇姐摇曳的身姿和小丫头欢呼雀跃的背影渐渐走远,身后突然传来
一声娇哼,尽管已经充分压低了音调表示不满,可甜美的声音还是可爱得紧。
「妈,什么事?」我回过头,果然是阮晴站在花圃的另一边。
她转身欲走:「没事!」
我绕了十来米才追到她身后,此时她才刚刚背对着我迈出第一步。
「到底什么事?」
「今晚妈有点事,回去晚,你自己先走,不用等我了。」
这一下就挑动了我敏感的神经:「干嘛去?」
「去医院,你婧姨那边。」
我松了口气:「多晚?」
「嗯……跟上次差不多,十一点?不会更迟了。」
「路上小心。对了,晚上要不要我去接你?」
她颇为无语道:「不用!妈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了……」
我想想也是,「那有事记得给我打电话。」
「知道啦!啰嗦……」
见事情说完她还是一幅扭捏不想走的样子,我试探着说道:「那……我先走
了?」
她欲言又止了好几回,直到我真的迈出一步才开口问道:「那个……刚才那
个是谁?」
「哪个?」我的同桌阮晴早就见过了,那她指的应该是薇薇姐了吧?
果然,「就是刚刚跟你说话穿黑色裙子的美女……」
「你说薇薇姐啊,听同桌说好像正在追她舅舅,算起来她应该是同桌的舅妈,
不过不愿意让人喊老了,就让人喊她薇薇姐。」
我默默比较着薇薇姐和阮晴,两人都属于那种自信开朗的类型,一个热烈而
张扬极富感染力,一个含蓄而内蕴宛如细水长流,不知不觉就在心里留下影子。
「哦……」低落的叹息抓住了我的注意,竟从她的眼里看出了一点点惊羡,
还有一丝丝自卑。
我叹气道:「今天我也是第一次见,果然像巧玉说的那样气质迷人,楼上好
多学生包括老师光是远远看着就呆了……」
「哦……」阮晴再次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
「但是……」我故意拉长语气,「怎么也比不上你啊!」
「哼,瞎说……」
「薇薇姐美在外表,但你却用最美的年华造就了现在的我,超越了一切可以
用语言描绘的美好和伟大。」
「哪有那么夸张……」
我牵起她的手腕,「妈,我知道,过去的经历总是让你没有自信,可如果让
我选择评判的标准,那你就是我此生唯一的美。」
「才没有……」她无处安放的小手挣脱我的掌心,握成拳在我胸口轻轻顶了
一记,而后迈着轻快的步伐远去。
*********
楼上传来水声和歌声,让我刹那间就想到了林间的清泉旁,一只画眉在悠扬
婉转地鸣叫。
如同天气一样,她也变得越发明媚起来,就像清澈的泉水不时激起水花,她
更加放肆地在我面前展示自我,在家里走路都用飘的。
「儿子,下个月你舅舅结婚,我们回去一趟。」我在查资料,她对着化妆镜
前一边梳着头,一边凝神寻找脸上原本就不存在的瑕疵。
对于她在家里的随意我已经逐渐免疫,头也不回道:「好啊。」
「到时候穿什么衣服啊……」她忽然放下梳子,面朝我担忧地问道。
转过身,看着出水芙蓉般的阮晴,我随意道:「都行,反正你穿什么都好看。」
尽管听到我这么说她很高兴,但总是无法完全放下这个不是问题的问题。
「妈,要不等放假了我先陪你好好逛趟街?」
「唔……可以……」对于我的提议她没有任何反对的理由,反而为我愿意陪
她感到更加欣慰,谁不知道陪女人逛街的男人等于拎包机器?
放假的第一天我们在家好好休息了一整天,正准备次日出门时,晚间一个电
话打消了原本的计划。
最终我们还是选择向婧姨求助。
「明早我让你老班长送你吧,最近没什么事,也有好多年没去看望军子了。」
尽管有烈士陵园,但按照习俗还是在老家的树林里给他立了一个坟。
「麻烦你了,婧姐……」
「呵呵,不麻烦。」
清晨,或者说是凌晨更为准确,月亮还明晃晃地挂在天上,超叔的吉普车就
停到了小区外,听到声音,我和等候多时的阮晴立马出了门。
「超叔。」
「老班长。」
下车迎接的是两鬓斑白已经五十多岁的婧姨的丈夫,班超,曾经是父亲部队
里的班长,现在已经从军中卸职,但笔直的身板和精神矍铄的面容表明他老当益
壮。
「小阮,小宇。」
「麻烦老班长了。」
「嗯,上车吧。」直截了当,我们踏上了去墓乡的老路。
一路无话,行至半途就没有安置路灯,赶到老家时天才刚刚蒙蒙亮。
车子停在鸡舍旁,屋子里灯火通明,大门打开,露出舅舅憔悴的样貌。
阮晴顾不得和超叔叙上两句话,推门而下直奔后院。
我在后面说道:「超叔,下来喝杯水吧。」
「嗯。」熄火之后,超叔接过舅舅递上的一杯茶水。
我恭敬地喊道:「舅舅。」
「咳咳……来了……进去看看吧……」
我和超叔进到后院的小屋里,阮晴正坐在床边源源不绝地垂着泪,床上躺着
的是她的父亲,也就是我名义上的外公,此时已成了一个骷髅,只有胸口还在微
微起伏,几乎不能察觉。
事情昨晚在电话里舅舅已经交代得很清楚了,外公他老人家最大的心愿就是
看到舅舅能够成家,原以为好歹外公能撑过今年夏天,可没想到病情突然恶化。
外公的身体已经没有住院的必要了,常年剧烈地抽烟,拍出的胸片显示肺部
早已漆黑一片,说难听点就是开点药在家躺着等死得了。
本来是没有这么急的,可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情况急转直下。
我走到阮晴跟前:「妈——」
她深吸一口气,抹了把眼泪,沙哑着嗓子说道:「雷宇,给你外公磕个头吧。」
我在床前跪倒,老老实实磕了三个头,期间他一直处于昏迷的状态,对于我
们进来没有丝毫反应。
站起来后阮晴领着我来到前堂,超叔和舅舅正默默坐在大桌旁相顾无言。
「姐……」
「小平……」又是一阵沉默。
「小阮,我去看望一下军子,好多年没过来了。」
「班长你去吧。」
超叔从车里拿出一束白花,戴上一顶军帽,慢慢消失在小路上。
「儿子,要不你再进屋睡一会吧?」
我轻轻摇头:「不困,我出去走走。」
我在堂前宽阔的场地上慢慢踱着步,打量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记得上次来的时候门前路边有一棵极粗的桑树,需要三人才能合抱,树上结
满了紫色的桑葚,小路的那一边是边长十米的方形小湖,此时还倒映着淡淡的皎
月。
正当我出神时,开近了两辆小货车、一辆面包车和一辆轿车,在场地四周停
下后,先是下来一个人跟舅舅确认,没两句话他就招呼起来。
一群人开始分工明确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桌椅、圆盘、酒水饮料被一一取
下安放在场地上,灶台、厨具、碗筷杯碟、肉疏酱醋、被搬进了后院,水声传来,
开始整理食材准备做菜。
还有两人在堂前屋后贴红纸、撘喜台,轻车熟路、面无表情地营造喜庆的氛
围,一时间屋内的忙碌和屋外的寂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直到九点多天光大亮,一阵喜乐从路的尽头传来,看样子是新娘子到了,后
院铲子与铁锅碰撞的声音顿时响成一片。
不知何时舅舅换上了一身西装站在门口,胸前别着一朵红花,透过缝隙,外
公也被穿上一身正装高坐在堂前,阮晴站在一旁搀扶。
人群在场地上聚集,见日头渐盛,主持人拿起话筒。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各位来宾:
今天是阮平先生和崔兰小姐喜结良缘的日子,在这嘉宾盈门的时刻,我作为
证婚人感到格外的高兴和荣幸。阮平先生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而且为人坦诚,
对爱专一。崔兰小姐更是知书达理,勤俭持家。
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两位一见钟情,一看倾心,两颗真诚的心撞在
了一起,闪烁出爱情的火花。他们相爱了,他们情投意合,门当户对,他们的结
合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在他们新的生活即将开始之际,我希望新郎、新娘互
谅所短,互见所长,爱情不渝,幸福无疆!」
在稀疏的掌声中,舅舅满脸笑容地走向了轿车,手牵着手将新娘迎进了大门。
新娘是个个头不高的姑娘,五官端正、面容清秀,嘴唇紧紧地抿着,也是激动万
分。
「下面有请新人给上人敬茶!」
新娘端着茶杯递上,阮晴接过后放在了外公跟前,不知何时外公恢复了些许
精神,颤颤巍巍地抬起手,阮晴辅助着送到唇边。
或许是新人进门让开了视线,外边的人才得以看清站在屋内的阮晴,这时一
个难听的声音阴阳怪气地响起:「哟,这不是阮家大小姐吗?怎么今天舍得回来
啦?」
正在寻找源头,人群中继续开口:「今天是你弟弟的喜日,一个病鬼一个哑
巴倒也算是门当户对。不过你一回来,这喜事可就要变丧事了啊!不过也正好,
两席一起办,正好省了,不是也挺方便的嘛?」
终于想起来这声音是谁了,那个姓谢的女人,这么多年过去了,已经变得又
老又丑,还是一如既往莫名其妙地仇视阮晴。
主持人也是从来没遇到过这种状况,拿着话筒不知所言。
我沉声道:「疯婆子,这里不欢迎你!马上离开!」
「我说错了吗?要不是哑巴没人要怕生个儿子还是哑巴,谁会看上你家那个
病鬼?谁会嫁到出了丧门星的阮家!」
我回头看了一眼,新娘已经急得哭了出来,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舅舅正在
一旁安慰她。
可就算不能说话,对我而言没什么区别,光是看到她下车时一脸幸福的模样
就知道她和舅舅的感情是做不得假的,既然嫁到了阮家,就是阮家的人。
「滚!」
「喊什么喊!比声音大吗?虽说你们阮家今天办喜事,但就阮平那个样子,
生不生得出来还是个问题呢!就算生了指不定还是个哑巴!我看啊,你们阮家从
今天开始就算是绝后了!」
我怒不可遏地将要把她拖走,却听后面传来「哗啦」一声,外公手中的瓷杯
落地而碎,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继而变成了破风箱般的嘶喘。
「爸!」
「爸!你怎么了?」阮晴急忙去找随身的包,从中拿出一个小瓶,倒出两粒
药,就着水往外公嘴里灌,可全都从嘴角淌下,根本进不去。
眼看出气多入气少人就不行了,老人一瞬间回光返照,意识变得清明,对阮
晴说道:「回来啦?」
「嗯……爸……我回来了……爸……」见多了生离死别,可当这一幕发生在
自己身上时还是没法面对,知道这是最后一刻,阮晴早已泣不成声。
「你从小就聪明,念书好,乖巧懂事,讨人喜欢,一直都是爸的骄傲……后
来……后来……不怪你,只怪爸没本事……委屈你了……要恨就恨爸吧,别怪小
平……」
「没……我不恨爸,也不怪弟弟……都怪我……都是我的错……」
「傻丫头……那是小宇吧?」
我连忙走到近前蹲下:「外公!」
他的眼神开始涣散:「哈哈哈,好小子,长得比你爸还壮实!咳咳咳……骂
得好!谁说我们老阮家要绝后了?我外孙就不是男人了?记住!我走了以后,好
好保护你妈,好好过日子!忘掉这里,以后别回来了!」
「我会保护他的的!」
「小平!」此时他虽然睁着眼睛,可已经不能视物,正举着手划拉。
舅舅一把抓住如同枯枝在半空乱晃的手:「爸!我在这!」
「这辈子,苦了你了……」
「不苦……还有你们……不苦……」
「祖宗……阮三不肖啊……这就下来赔罪了……」一阵漏气般的声音过后,
手臂彻底无力落下。
「爸!」
我退后两步默默磕了个头,完全没预料到舅舅忽然暴起,直冲人群而去,疯
狂地嘶吼道:「你个恶毒的疯婆子!我弄死你!」
人群惊慌地四散而开,舅舅与姓谢的顿时撞在一起,揪住她的头发甩手两巴
掌,却被她奋力推开,背部硌在了木质的板凳上。
「咳咳咳……」常年体弱多病,脆弱的心肺根本难以支持如此剧烈的活动,
他顿时连气都喘不过来。
「嗬……噗!」憋了一大口气,脸色涨得发紫,舅舅忽然张口吐出一滩黑血。
「啊!」阮晴此时已经快疯了,披头散发手忙脚乱地奔到跟前,「小平,你
怎么了?」
「姐,都是这个女人……本来爸不会走这么早的,可是她……呼……一直撺
掇着要把你的名字……和咱妈的名字……从族谱上划掉,连带小宇也不能回来认
祖归宗,说是……说是阮家的女人不详……会影响老家的风水……爸不同意……
她就找了好多人到大队里去闹……要咱家把祖坟迁走……大队里也跟她串通
好了……爸迁了……把祖坟迁走了……也被活活气死了啊!」
舅舅一字一血,阮晴如遭雷劈,母亲一直都是老人心中永远的痛。
她茫然回头看向躺在门内的骷髅,喃喃道:「爸……」
「那你怎么不跟我说?」
「爸不让我说,听你在外面过得很好,不想再让你难过了……他说,以前够
对不起你了,咱家带把的还没死绝,就不会再委屈女人……」
「别说了……别说了……我们去医院……」
「姐,没用的……爸检查的时候我也做了……医生说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活
不了多久,更不可能有孩子……就是对不起小兰了……」
望着泪流满面的新娘还在不停比划着手语,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舅舅
惨然一笑:「委屈你了……本来还以为能过上一段幸福的生活再走的,可惜啊…
…拿着留给你的积蓄,找个不认识这里的人重新嫁了吧……一定要找个对你
好的,不然我不放心……」
由于动作过快,新娘的手势完全化作一团重复的黑影,舅舅反而不再看她,
转头面向我,沉声道:「外甥!」
我瞬间意识到,接下来的,将是两个男人间最后的对话。
「舅舅!」
「以后你就是阮家最后一个带把的了……」说到这里,我竟听出舅舅的语气
里看破生死的从容淡定。
「嗯……」
「以后,照顾好阮晴,我姐,也是你妈妈,舅舅没用,一辈子都困在乡下,
外面的世界更辽阔、更精彩、也更复杂,你能保护好她吗?」
「我能!」
他声色惧厉:「你能吗?你凭什么?」
「我发誓!阮家的男人死绝之前不会委屈女人!」
他终于彻底放松下来:「好累啊……这辈子活得可真累……可也真值……姐
……再喊我一声好吗?就像小时候那样……」
「弟弟……」
「那时候大人都有事,你就带着我玩……」
「弟弟……」
「你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
「弟弟……」
「追啊追……追得好累啊……好累……」
「弟弟……」
「姐,我休息一会儿……就一会儿……很快就起来……到时候还要跟着你…
…等我……就一会儿……」
「弟弟……醒醒……姐带你走……走……去医院……这就走……」她恍然不
觉怀里的躯体早已失去温度和力气,自顾自地费力拖起,环顾四周,却又不知该
往何处。
我实在于心不忍,开口劝道:「妈……舅舅他已经……」
「儿子,帮帮妈……」她仿佛找到了救星,听不进任何话,一个劲儿地往我
这边靠来,手中还吃力地拖着舅舅的身子。
喧闹,冷漠,无助,茫然。
此刻的场景像一张复杂的群像画,一个个妖魔鬼怪张牙舞爪,不断冲击我空
白的脑海。
「干什么!干什么!」一声浑厚的怒喝如九天神雷轰然响起,高大的身影配
上威严的面庞,超叔分开人群立于场中,如定海神针镇压了一切宵小。
用不怒自威的眼神环视现场,威慑之下无人再敢出头,他这才上前检查被阮
晴抱在怀中的舅舅。
伸手撑开眼睑,试了呼吸,探过颈间的脉搏,再回头看眼地上的血迹,超叔
思虑几秒,最终叹了口气,对着阮晴缓缓摇了摇头。
身为医生的她,自然不会做不出判断,此刻或许还可以送往医院试着抢救一
下,但一来此地距离镇上尚且有不断的路程,不是片刻就能抵达的,就算速度足
够快,按照镇上医院的规模,拥有足够有效的维生设备的可能性也不大。
更何况,早知会有这么一天,这样的结局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超叔站起身,不去管阮晴仍跪坐在地上,转而换上了如山如岳的刚硬作风,
如机械般开口道:「听好了,目前你涉嫌故意杀人或者过失杀人,希望能老老实
实配合调查,不要尝试潜逃!」
「至于你们,待会警察来了要积极配合,还原真相!」
在场全都慌乱无主,本来只以为参加一场婚宴,亦或者看一场闹剧和笑话,
喜丧颠倒不说,还目睹了一场命案的发生,老妖婆更是直接瘫软在地。
「先把现场保护好。」超叔叮嘱我一句到一旁打起了电话,几分钟后告诉我,
「已经出警了,刑队一小时后到。」
「麻烦你了,超叔。」我将舅舅的遗体从阮晴怀中取出放置在地上,她呆呆
愣愣地毫无所动,任由我拍打掉她衣服上的尘土,擦干净脸上的灰尘,像抱木偶
一样把她抱进屋,轻轻放在床上。
望着近在咫尺的惨白容颜,还在发出短促微弱的呼吸,我很想就这么陪在她
的身边,可是外边还有一堆麻烦。
将散乱的发丝撩到一边,我在她光洁的额头心疼地亲了一下:「你先好好休
息,事情处理完再来陪你。」
转身出了大门,我将舅舅的尸身抱起,一个成年男子的体重却还比不上阮晴。
「小宇,现场。」超叔小声地提醒。
抬头望了一眼逐渐到达鼎盛的日光,我苦笑道:「超叔,我不想舅舅曝尸,
再说,已经不是第一现场了。」
超叔没有说话,似是默许了。
我将舅舅放在外公身旁,起身时才发现不知算不算过门的舅妈紧紧跟在身后,
我喊了一声:「舅妈!」
她用手比划了一下,可我不通手语一头雾水,一时间只能大眼瞪小眼。
「她在叫你外甥。」此时,超叔走了过来为我翻译。
我有些好奇超叔是怎么获得的这项技能,但时间紧迫,也来不及细问。
「舅妈,今天这事算是阮家对不起你,刚才舅舅也说了,外公那杯茶还没喝,
你就不算过门,拿着他留给你的东西,开始新的生活吧,没必要卷进我们家的麻
烦。」
她忽然激动起来,双手一阵剧烈地变换,情急之下嗓子里还发出「呜呜」的
气音。
「别急。」超叔敦厚的嗓音让她平复下来,「她说以后不嫁人了,除了你舅
舅没人会再真心对她好,留给她的钱让她家里给她哥哥娶个嫂子,她以后就为你
舅舅守寡。」
我低头望着舅舅平生未展的眉头已经放松下来,仿佛得到了彻底的安宁。
舅舅啊舅舅,怪不得你说这辈子也是值了。
「先为舅舅守了头七再说,舅妈要是改主意了随时都可以,阮家的大门从来
不会拦你。」
她连连摇手表示不会。
我摇摇头没再劝。
「你干嘛?你干嘛!来人啊!杀人啦!」
「闭嘴!」我没有忘记这个罪魁祸首,狠狠捏着她的肩膀拖到门槛前,「跪
下!」
她想要起身,被我缓缓加了些手劲就无力反抗。
「小宇,你……」
「没事,超叔,我一没打她更没杀她,只不过让她反思反思罢了,不算什么
大事。」
见我决心已定,况且超叔也隐隐与我保持着相同的立场,继续沉默下去。
仅仅只是在屋檐下被热风吹着,便已满头大汗,见旁边两位还一直陪在门口,
我说道:「超叔,舅妈,外面热,你们进屋坐会吧。」
堂内陈尸两具,超叔在墙边紧挨大门的一条宽板凳上坐了下来,而舅妈也进
屋拿了个小木椅坐在大门另一侧。
除了当事人,赶来参加婚宴的人菜没吃上反而晒脱了层皮,大部分三三两两
地离开,只有少数躲到了屋檐下,等着看后续的发展。
六月的知了还没开始鸣叫,天地间静得可怕,看着身前的妖婆和地上的两个
男人,我却开始思绪纷飞。
这个时候她热吗?有没有做噩梦?要是醒了还不能接受现实怎么办?
一时间我只希望这是个梦,或者她不要醒来,等我处理好一切带她回家,彻
底忘了这些。
…………
警笛将思绪拉回了现实,下来的警官胸牌上写着「冷无风」,样貌质朴,眉
头紧紧皱着,在超叔迎出来的瞬间换上了宛如见到偶像般的表情,一跺脚,敬了
个大大的军礼:「首长好!代蒋头向您问好!」
「已经不是了……」语气少见的唏嘘,「老蒋还好吧?」
「一切都好!」他慢慢放下手,也不理会身后部下的诧异表情,「就是不在
部队里了有点不习惯……」
「首长,这个案子……」
「按正规流程来吧。」
他再次敬个礼,带着人勘察现场,取样,录口供,不一会儿就把案情拼凑了
个七七八八,紧接着对超叔又一个敬礼,就拷着老妖婆收队了。
预定七八桌的流水席最后匆匆摆了两桌,婚宴变丧事,除了把喜字红纸撕了
以外,无非还是吃吃喝喝。
中途我劝舅妈跟着吃点被她摇头拒绝了,还是坐那守着舅舅,倒是超叔应付
两口之后便提出了辞行。
临走前超叔问我:「头七守丧、下土立坟的规矩你都晓得吧?」
「放心,超叔,我知道的。」
「那好,我先回去了,有事给我打电话,打不通就找你婧姨。还有,阮晴醒
了叫她给我或者跟你婧姨打个电话。」
「记住了。麻烦你了,超叔。」
「没事。」说着,也不给我相送的机会,发动车子就离开了。
目送他远去后,我抽空进了趟屋,室内的温度相比于外面其实算是凉爽的,
可似乎是噩梦让她的呼吸始终有些急促,额头已经出了一层细汗。
我打开风扇对着她全身上下摇头吹,体表的舒爽使她不再那么烦躁,呼吸略
微平缓之后我也就没再将她摇醒,有什么事等休息好了再面对吧。
来不及去后院拧毛巾给她擦汗,赶到外面时酒席已经吃得七七八八,都在商
量着要离开了。
我随手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各位父老乡亲!」
将在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之后,我继续开口:「我们家突逢巨变,感谢各位
不畏旱暑尽力支持,这杯酒我敬各位!」
我喝了半杯,不待回应便开口:「不过在座的也知道,我阮家还有一件事情,
希望各位不计前嫌能够继续支持。」
「或许有人已经猜到,我就明说了,祖坟是必须迁回去的!」
「啊……」
「这……」
一时间底下议论纷纷,我却火上浇油,「而且我妈的名字也必须加上!」
这时候底下反倒安静下来,我估摸著有人心里不大愿意,可毕竟吃人嘴软,
总不能筷子还没放下就反对吧?
「我知道各位心里不痛快,觉得阮家风水不好,不过再加上一条,我的名字
可以不要,就当阮家绝后了,以后我跟我妈也绝对不会回来。再说,姓阮的男丁
都没了,各位还怕什么?」
我仰头喝完,将杯子砸进土里,「剩下这半杯就当给各位赔罪了。人活一辈
子就为两件事,从哪来和到哪去,没出息不要紧,至少还有根,可如果连根都让
人断了,那以后……要是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我在这里先说声对不住了!」
「另外,我一个分身乏术,想找些人搭把手,就明天一天的事情,不多,每
人三百,也算是耽误了各位的农活和活计。」
「小娃子说的哪里话,都是乡里乡亲的,阮家这些年俺们都看在眼里,过得
确实苦啊,总不能人死了还没个着落吧?要人搭把手尽管说,能帮的一定帮…
…」
语气不甚唏嘘,看架势还想鞠一把同情泪来。
「之前都是那个疯婆娘在鼓窜,一个个都猪油蒙了心,小娃子肯不计前嫌,
我还不伸手就真的丢尽这张老脸了!」
……
「各位在乡里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说话比小子管用,还烦请向熟人通知
一下,明日欢迎前来做个见证,一定不会亏待。」
「好说……」
「那烦请明天早些来,今天就不耽误了,慢走!」
我一一寒暄两句,话里话外轻轻一捧就成了阮家的恩人,走得那叫一个心满
意足。
直到收拾桌子了我才想起来后院还有一批人,跟进去找到早晨来时头一个下
车的,「大哥,出了这个事,可真对不住。」
说好的婚宴变丧宴,实在有些膈应人。
「别说了,小兄弟,哥哥能体谅,毕竟……」
他摸出一包烟递给我一根,我顺手接了,点着后吸了一口也没入喉,含了两
秒吐出来,用手指一直夹着。
「怎么说呢,红白喜事、红白喜事,这也差不离多少嘛,哈哈……看开点,
老弟……」
「承您吉言。」
「不知道小兄弟后面怎么安排?」
我苦笑一声:「想必老哥也听说得八九不离十了,这几天把事儿办完了我就
带我妈回城里,估计也不会回来了。」
他砸吧一下嘴,「别嫌老哥我多管闲事,殡仪家伙什儿一时间你这也不好准
备吧?要是相信老哥,我安排人给你准备齐全了,丧葬火化入土,吹拉弹唱一条
龙,绝对不坑人,怎么样?」
正愁没处问呢,「那敢情好,就拜托老哥帮忙联系一下了。」
「什么时候?」
「越早越好,能不能今天就来收拾好,明天直接把事儿办完?对了!」我一
拍脑门,「这工钱都还没给吧?」
「嗐!再急也不能在这档口上要啊!」
「那丧事呢?好歹也得问问价格好把订金给了吧?」
「真不用!明儿个事情办完了一块算,谁敢在这事儿上掉链子耍滑头?传出
去一辈子被人戳脊梁骨,死了都没脸见祖宗!」
「行,我记下您手机号吧。」
「好嘞。137 ########。」
「那你们就先回去休息吧,明天还得劳烦跑一趟。」
「什么劳烦不劳烦的,干的就是这一行。」这时烟已烧尽,他站起来抬脚碾
灭烟头,「那就先走了,傍晚安排人过来。」
「慢走。」
看着他们收拾了好一阵,反正明天还得来,除了肉疏得带回去存冰箱,其它
用具正好省得搬上搬下。
站门口目送几辆车远去,发现屋内外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要不是地上躺着两
个,还有后院的一堆东西,丝毫看不出上午那么热闹。
一低头才见舅妈坐在地上,和舅舅触手可及的距离。
「舅妈你饿不饿?」
问这话其实是我自己饿了,看了眼墙上挂着的大钟,两三点了,从早上忙到
现在喝口水的功夫都凑不出来。
她摇摇头,我也不好再问什么了,语言不通着实不方便。
四下望了望,别说人了,鸡鸭狗鸟影子都没,奇怪,接亲的时候还一大帮,
什么时候走的都没发现,从头到尾毫无存在感。
「舅妈,你娘家人呢?」
听到这话她终于肯抬起头,却是满面更加悲戚。
我隐隐有些明白,可这时候脑子乱糟糟的,肚子饿得厉害,心里又记挂起阮
晴。
进屋看了眼她睡得正香,忍住直接躺下的冲动,折身开冰箱折腾了一锅大杂
烩,还一边琢磨明天可能出现的情况。
直到冲完凉出来,才觉得就这么放在门口也不太合适,奈何没亲眼见过怎么
办的丧事,在小五哥他们的故事里,这些都是忽略不谈的细节,只好任由舅妈守
着。
进了屋冲着风扇深吸一口气狠狠吐出,阮晴,你可真会躲懒,往这一睡就是
一天,现在事情办完总该醒了吧?
我蹑手蹑脚爬到凉席里边躺好,也不嫌热,侧着身子凑近了看她,睫毛上似
还挂着泪珠,两边泪水划过的痕迹清晰可见,应该是在睡梦中流的。
胳膊支了两分钟有些乏了,忍着困意将她摇醒,「妈……妈?」
「嗯……」她悠悠转醒,睁开眼后看见的却是不熟悉的屋顶,冷不防上午的
记忆一齐涌上心头,一时间呆在原位,脸上的表情空落得厉害。
「好了,都过去了,今晚还要忙呢。你去外边看下舅妈吧,饿了就自己动手,
我睡一会,天黑了叫我。」
阮晴也是会手语的,然而并不是医院里的医生护士都会,小柔姐和安姐就没
学过,只有从超叔当年的部队里出来的才看得懂也比划得好。
「别想不开了,你还有我呢。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自己,更要相信我。记
住了,活也好,死也罢,就剩咱娘俩了,再不会分开了……再也不会……了…
…」
我嗓子里传出的声音越来越小,头一歪,思绪就沉到了湖底。
再睁眼已是天黑,看了下手机七点多,太阳可落山好一会儿了。
打着哈欠撩起门上的蚊帘,才发现舅舅和外公被抬到了横案下方,身下都垫
着草席,地上还有未扫净的草屑,显然是刚编的。
案上燃着三炷香,红烛点在两边,此时正有人在跟前整理逝者的妆容,阮晴
和舅妈坐在一旁发呆。
「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喊我啊。」我走过去,声音放得很轻。
见我来了,阮晴的脸上难得泛起一丝笑容,「起来啦?这不是看你累着了吗。
而且也没有用着你的地方,就没叫醒你了。」
「我来就行,你还是安心些好。」
「儿子长大啦……」她伸手抚摸我的头发。
由于她坐着,我只能躬着腰让她够着。
「起来之后你舅妈帮我从门口扯了点草,我编了两个草席,让她在一边跟我
讲讲后来发生的事情。」
「你做得很棒,不知不觉已经这么厉害,可以让妈妈完全放心了……」
「对啊,这些事交给我来办就好,你就安心歇着,别想太多。」
一直弯着腰有点难受,我干脆趴到她的耳边,下巴枕在她的肩颈,满鼻尽是
芬芳,忍不住拱了拱。
「好了,小猪啊你……」她扳过我的脑袋捧在跟前自言自语细细打量,「真
是的,明明才高一,怎么感觉一下子就长大了好多呢?听你舅妈说的我都怀疑你
是不是那个只知道天天缠着妈妈贫嘴的小鬼了……」
「就不许我突然开窍吗?当时被吓得一下子就打通任督二脉,从此横行江湖
再无敌手,谁来了我都给他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那又怎么样,不还是一样缠人……」阮晴想了半天想不明白,只能归结于
突然开窍。
看着眼前微噘的樱唇,我情不自禁地探头往前靠,却被她按着脸推到一边,
「刚说完你又往上凑……」
我这才回过神来,或许是哭了太多的缘故,她的眼中尽是盈盈水雾。
「别闹了,妆画好了。」
直起身发现后面来了人,正叫我们过去看看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由于今天本就是盛装出席,基本也都打理过,衣服没有换的必要,人来了直
接上妆,省了不少功夫。
「行!」最后我和阮晴拍板同意,舅妈自然没有意见。
阮晴传了两张相片过去,让他们今晚连夜制作遗照,明天一早带过来,天色
已晚,再加上赶得急,他们便匆匆告辞了。
喧闹了一天彻底安静下来,在我送人的时候阮晴不知道从哪翻出几块一米多
长的白布系在头顶披着充当孝服。
三个人垫着蒲团跪坐于灵堂前,一块火盆放在中间慢慢添着黄纸,沉默了许
久阮晴才开口打破,询问的对象是舅妈。
「决定了吗,妹妹?」
舅妈微不可查地扬着嘴角,随手比划两下,又重新看向舅舅。
「唉……」阮晴叹了口气,也没再说话了。
「妈,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下午都说了什么?」
「简单点说,你舅舅花钱从她家把你舅妈买了过来,从此替你舅舅守着老家,
等到你外公和舅舅的事情办完我们就不回来了,这片宅子和田都留给她生活。」
我对舅妈的选择有些不解,「她家人呢?」
阮晴与舅妈对视一眼,见她点头,才继续道:「她家从小就嫌弃她,说什么
也不让她回去;你舅舅之前待她不错,她自愿守寡。正好老家也没人打理,田里
的租金也够她用了。」
一个有家不能回,一个家破人亡,怪不得两个女人这么快就惺惺相惜起来。
「都听妈的。」
直到后半夜,我实在有些架不住,哈欠连连,毕竟下午满打满算才睡了三个
小时,明天还得起早忙活一天。
「进屋去吧,我睡了一天,我来守。」
我没逞强,「嗯」了一声就再次进屋躺下了。
醒来的时候耳边尽是葬乐,喇叭清亮尖锐贯穿脑膜,大镲小镲别扭刺耳震颤
灵魂,大鼓隆隆让人胸口直发闷,翻身下床想吐。
忍了好半天,直到门口聚起一圈人,才在领头人的示意下将草席搬上车。
阮晴和舅妈分别捧着外公和舅舅的黑白遗照坐在后头,我一个人坐在前头,
后面的半截货车上一路揍着乐、撒着纸钱向火葬场而去。
排队排了两个小时,等待的期间还去一边点了礼炮,五百,全开三十六响。
本来还好好的,送进去的时候被请来陪哭的一起头,再配上原本觉得恼人现
在无比应景的葬乐,两人瞬间就拦不住了。
阮晴拼命地哭喊着:「再看一眼!让我再看一眼!不要走……」已经开始语
无伦次起来,我废了好大的劲才抱住她,只觉推进去的不只是两具尸体,还是她
的命。
另一边舅妈几欲昏厥,还好办事的有经验,早分出两位大妈左右架着才没倒
下。
我对外公和舅舅的离世并没有太大的感触,仅仅感到惋惜,反而有种解脱的
意味,但是阮晴却让我不得不顾虑。
…………
「可以动了。」
在好一阵祷文后,领头的老先生示意起坟。
刚迁回来的新坟。
板车,拖拉机……最后是两具新的棺椁入土,随着哭坟的声音响起又是一阵
痛,只因阮晴力气可不小,身上又抓又扯的是真疼,皮都破了。
直到新的碑立起,事情总算告一段落,心里想着等过完头七就走,再也不回
这个阮晴的伤心地。
不过在此之前。
「咳咳!」
「感谢诸位前来做个见证!」
「之前姓谢的疯婆子胡言乱语从中作梗才导致这个情况,现在已经逮捕归案
了,阮家的祖坟迁回,是不容更改的!以后,我们也不会再回来。」
「丑话说在前头,谁心里有想法,找我要号码,咱们好好说道说道,敢在我
离开以后暗戳戳地使坏,别怪我乱来,把你们家老坟都看好喽!保不准哪个晚上
就被黄鼠狼刨了……」
一番话似要激起众怒,我马上换了脸色,「当然了,那是心里有鬼的人,现
在请诸位上门,家里备了几桌酒席聊表心意,也希望以后我不在的日子多多照拂。」
对今天出力的几位使了个眼色示意稍安勿躁,大手一挥,「走!」
回到后院在一片热火朝天中见着昨天那位老哥,我接过烟也不点着,挂在耳
朵上,先行拜谢,身边上菜的来来回回,屋前搭好的大棚下热闹非凡,出自音响
的葬乐锣鼓喧天,阮晴和舅妈在屋里暗自神伤,我和老哥谈笑风生。
结清所有费用,来到前面只剩一片狼藉,却还剩将近一桌人没走。
「放心好了,说话算话。」一沓红票掏出来,每人四张,全都露出惊喜的表
情。
「等过完头七我跟我妈就离开,没必要不会回来,这里就剩我舅妈守着,烦
请各位帮衬点,有什么事联系我,比如有人上门欺负或者背地里还敢打扰我外公
跟我舅舅的,绝对感激不尽!」
我在「感激不尽」上加了重音,其意不言自明。
「传个话而已,都是乡亲,说感激就生分了……」
「各位长辈时间宝贵,小子就不好再耽误了!」
终于送走了,急得我一脑门子汗,回到院子里才发现阮晴挂着两个又红又肿
的眼圈在灶前添着柴,热着的都是上桌之前直接扣下来的一部分,别到时候自家
办的酒席自己一口没尝到。
「都说完啦?」素手纤纤揭开锅盖,一股蒸汽晕湿了发梢,「来尝尝,老家
的味道,地道得很。」语气中竟有种说不出的轻松。
她从大锅里一连端出七八个硬菜,把自家渐渐褪色的淡红花瓷碗盛满米饭放
到我跟前,递上两根竹木筷子,然后就坐倒在对面,眼巴巴地看着我。
「看我做什么,吃饭啊?」
「哦,吃饭……」嘴上说着,手里的筷子动却没动,打定主意等我先。
我不懂这里头什么讲究,只能顺着她的心意大快朵颐起来。
不得不说,这老家办酒席就是实在,除了选材新鲜,大厨们用有限的几样酱
料把食材最本质的特色表现了出来,吃起来相当过瘾。
最后舀了碗滚烫鸡汤吹几下啜一口,发出一声满足的长吁,换气的间隙随口
问道:「妈,咱家吃饭有没有什么传统?」
「什么什么传统?」
「就是规矩,比如小孩不给上桌什么的?」
「我想想啊……人多的时候小孩妇女就不给上桌,平时的话,吃饭时不能吧
唧嘴啊,喝汤不要吸溜啊,也没什么吧?」
「那有没有规定必须谁先动筷子,说吃饭底下才能动?」
「我的曾祖父,也就是你外公的爷爷传下来的吧,吃饭时候家里长辈先动,
老太爷走了,你曾祖母每回就让你曾祖父先动筷子。」
「哦……」我琢磨这规矩在我家怎么算呢?
不经意间看到阮晴缩在桌边小口吃着菜的模样,夹起两根蒜苗,含进唇里半
截,小舌头一卷,左边粉腮慢慢耸动,顺着细颈就下去了。
想起刚刚她摆菜取碗的体贴周到,再对比我高高端坐的姿态,她瞧起来越发
像个贤惠的小媳妇儿了。
一吃饱喝足就懒得动脑子,想到哪说到哪,「妈,照你说的,咱家除了长辈,
饭桌上是不是男人先端碗,老婆孩子才能动筷子?」
「算是吧……」瞥到我观察她的视线,瞬间脸红,「呸……没大没小……」
……
我已经撑着了,她顺手拿过我的空碗,多的菜就扒拉到一个盘子里待会放冰
箱,少的全都倒进一个大盆扔掉,持家有道的姿态又是让我两眼发直,只觉怎么
也看不够。
情不自禁赞叹:「妈,你真贤惠,谁能把你娶回家真是有福了……」
「娶什么娶?妈只要你一个就够了……」
不知为何,心里就是忍不住高兴,把她的话重复了一遍:「娶什么娶?妈,
我只要你一个就够了……」
听到这话她可不乐意了:「你说什么?我还指望你尽快给我生个孙子呢!」
我瘪瘪嘴:「说的实话嘛……找老婆哪能找到您这么贤惠的?要是有,我二
话不说偷也给你偷回来……再说了,有您这么年轻就当奶奶的吗?我要有了儿子,
你带出门看着就跟妈一样……」
「长能耐了是吧?刚办两天事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敢编排起我来了!」
说着就过来揪我耳朵,闪躲间碰下了耳后忘拿下来的香烟。
原本还小媳妇儿的模样,瞬间成了悍妇:「皮痒了是吧!忘了我怎么跟你说
的?」
「没忘!没忘!人家顺手递过来的,不好不接,我可一根都没点过啊!不信
……」我从门外拽进路过的老哥,「不信你问老哥,就是他给的烟!」
「真的?」
「那还有假?老哥你就说句话吧,帮我解释一下!」
「嘿呦,你儿子可真出色,说实话,真让我感觉有的人一辈子浑浑噩噩活到
狗身上去了……他还在上学吧?他是真的不会抽烟。」
「小兔崽子这回确实表现得大人样,干了不少事,但哪有那么夸张……」
「呵呵,这您就太谦虚了,我儿子大学大学都快毕业了一件人事儿没干成…
…好了,不说了,以后有事再联系。」
「慢走……」
「老哥慢走……」
等人走后,我看着阮晴满脸的得意:听听!人家一个外人都看出来了,你还
不夸夸我?
她没好气地白了我一眼:「我儿子是最棒的,行了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鸡汤后劲儿太大还是怎么的,可也没听过喝鸡汤喝醉的,我
竟然腆着脸凑到她跟前,小时候做得好了总会有一份特殊奖励。
她伸手揪住我的耳朵,我还以为她生气了,没想到脸上竟然真的挨了温温软
软的一下,还带着香气,我立马笑得像个七十公斤的大傻子。
我站在后面看她忙碌的样子,她被我笑得耳根子都红透了,终于忍不住擦了
擦手,推着胸膛把我顶出去。
「出去出去!干扰我做事……」
我倒退着出了厨房,回到横案前点燃三炷香,对着外公和舅舅拜了三拜,心
中默念:外公,舅舅,愿你们在天之灵保佑阮晴此生再无病痛,不经别离,不受
灾妄,万事开怀;我也会誓死守护好她的,你们就放心吧。
插完香,我仿佛看见了相片在微笑。
头七那天没再办酒席,自家做了一桌,敬完酒守到了下半夜,第二天天刚亮
就早早起来,阮晴再次叮嘱了舅妈几句,便和我漫步离开。
此时,袅袅的炊烟扶摇直上,遮染了朝阳,骤然间一阵连绵不绝的清脆鸟鸣
从立坟的林间升起,我们一齐转头望去,随后不约而同的相视一笑,脚下这条石
子路也开始变得可爱起来。
*********
回到别墅才是早上九、十点的样子,昨晚吃得太饱,睡得又少,补觉成了最
好的选择。
睡了一会感觉身体缚得难受,当天回去得急没带换洗衣服,阮晴还好,老家
还保管有她早年穿过的,我一米八的大个套着舅舅一米七几偏瘦的衣服着实难受,
还不能光着膀子,都快憋出心理阴影了。
随手扯下短袖,踢踏着拖鞋到洗手间抹了把脸,发现最里面还有人,想来这
么多年没回去,阮晴也不是很习惯老家的生活了吧?
或许是走惯了老家粗糙的水泥地,开门时阮晴一脚踩滑,摔趴在了瓷砖上。
「儿子,痛……」迷糊之下摔得不轻,眼泪都流了出来,然而我却没有伸手
扶她,反而呆愣当场。
无它,浴巾掉了。
几呈赤裸的女体侧伏在散开的浴巾上,右臂前伸,左臂收在胸前,将两颗饱
满的乳球挤作一团,雪白的乳肉从腋下溢出。
圆润的肩头下方削若断崖,精致的琵琶骨如蝶翅般鲜活可爱,侧面隐隐现出
两截小巧的肋骨,在乳肉的半遮半掩下看不真切。
发梢的水珠顺着光滑脊背的中心线滚落而下,却在两座艳阳下的雪山前倒流
而回;挺翘的臀丘和紧致的美腿毫无一丝赘肉,此刻正因疼痛难当而微微颤抖,
随之晃动的还有我的整个世界。
「啊!」高分贝的惊叫唤回了我的注意力,「不许看!」她将身体紧紧伏在
地面上,胸前已经挤成了两团肉饼。
「哼……」然而身体上的疼痛让她难耐出声,一时间我不知到底是该闭上眼
睛出去还是上前将她扶起。
「眼睛闭上!」我正要转身却被叫住,「过来!不许睁眼!」
如同盲人般小步前进,「停,蹲下!把边上浴巾给妈披上。」
我如言蹲倒,摸索时双手却在柔顺无比的丝绸上滑过。
「吖!边上!」
我沿着两侧放下,右手的拇指却又微微陷进一团柔腻的软肉中。
「嗯……」一声拉长的吟哦从耳边直入脑海,让我一个激灵从头抖到脚。
双手胡乱抓起浴巾往她的背上裹,直到包围起来才睁开眼,阮晴紧紧夹着胳
膊,脸快埋进了地里。
「摔到哪儿了?」
「膝盖……」
「这条腿?」右手抚上她曲起的左腿,已经磕青了一片,我轻轻地揉捏,
「疼吗?」
「嗯……」听着声音感觉疼却又不像。
「不行,地上还是凉,先回床吧。能不能走,我扶你起来?」
她攒了点劲,最终还是泄气:「疼……」
我跪下左腿,抄起她的膝弯横抱起来,站起来时晕红的脸颊与我的大臂肌肤
相贴,胸前的饱满与我的上半身只隔着一条浴巾,随着走动还能感受到些许形状。
最销魂的莫过于右手,因为伤在了膝盖,只好往上托住大腿,掌心处紧绷的
玉肤下是柔软的嫩肉如膏似腻,我不敢低头看她反而让我更专心地细细品味全身
各处美妙的触感。
一路梦游般来到她的房间,走到床前时心里松了一口气,这趟分不清是天堂
还是地狱的旅途终于要结束了。
「妈,你这分量不清啊,得有一百斤了吧?」嘴里开着玩笑缓和尴尬的气氛,
却又在弯腰低头时不经意的一瞥心神巨震。
正面的浴巾已经巴巴皱成一团,几乎掀到了小腹,眼神顺着大腿往上入目尽
是一片莹白,纯洁得毫无杂色。
手上还在缓缓将她放下,眼睛却不受控制地想要探究那个白茫茫的神秘世界,
脑海里一阵眩晕。
「啊!」
胸前被狠狠推了一把,我踉跄着倒退两步,滚落上床的阮晴也不管身体还是
湿的,立刻掀起被子连脑袋一起盖住。
「妈,对不起,我……」
「出去!」被子里传出闷闷地声音。
「哦……」直到关门脑子里还都是一个念头,「阮晴是只小白虎?没错,一
定是的吧?」
对着镜子泼了一脸水,那个念头却还是有些残留,忍不住给了自己一巴掌,
想什么呢?那是阮晴,连自己妈都想,变态!
不敢在二楼继续待下去,套了件衣服强迫自己专心做饭,直到最后一道菜上
桌,才发觉不管从颜色还是香味上来说,今天都发挥得极其出色。
能不出色吗?稍一不注意就会想歪到刚刚看见的画面上,不得百分之一百二
的集中注意力,简直耗尽生平所学。
「妈,吃饭了!」
开门的瞬间两人都屏着一口气,见我紧张得如临大敌,她没好气地翻了个白
眼,「愣着干什么?还不扶着我!」
我刚要伸手,却觉得扶哪都不合适。
她自然地抓住我右边的胳膊,踮着左腿一瘸一拐地下楼。
看见我的超水平发挥,她露出意外惊喜的神色,我捕捉到讯号立马笑得像个
狗腿子一样,换来的却是不咸不淡的轻哼。
我顿时郁闷不已,本以为能借着这个机会讨好一下,没想到一点反应不给。
临结束了她轻飘飘评价了一句:「嗯,还不错。」
闻言我如获大赦,就要再接再厉更加勤快地表现一番,却见她双腿并拢、挺
直腰肢,轻抬兰花指,斜着睨了我一眼,学着宫斗剧里的调子,「乏了……」
我滴溜溜蹿到她的右手边,捧着她的左手,强忍着笑,「恭迎娘娘回寝宫!」
一路弯着腰将阮晴送回卧室,伺候她脱鞋上床,转身时却被拉住,见她杏眼
唿扇,「别走……」
覆住衣衫上的手,我坐在床沿,「怎么了?我还要下去收拾呢。」
「那个先放着……」眼神躲闪了两秒重新变得坚定,「妈妈跟你说点事好不
好?」
呼!终于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霍然起身的动作让她一懵,下意识攥紧手中的布料,「你去哪!」
「没,我把凳子搬过来,好好听你说。」我好笑地捏捏她的小手示意放开,
「衣服都快烂了,从哪学的这习惯,动不动扯人衣服?」
她不好意思地松开手,紧张的心情倒是缓和不少,转而掀起被子一角,「上
来吧,故事挺长的。」
头脑里刚出现犹豫,身体比脑子诚实,一个翻身就盖上了被子,「妈,是你
以前的事吗?」
「嗯……」感受到我近在咫尺的呼吸和炯炯盯着她的目光,她难为情地把我
推躺下,再侧身靠住我的肩膀,「瞎激动!」
「嘿嘿……」我也不知道自己激动个什么劲儿,可是只要能跟她一起,哪怕
什么都不说不做,也感觉特别有意思。
「我想想,从哪开始呢……」
歪头只能看见她黑亮的秀发,混合洗发露的清新香味,我随口问道:「那就
说说你上学时候什么样的呗?」
「妈上学时候啊,成绩可好了,那时候书本还贵,也没那么多作业,好多都
是自己读一读、记一记,老师也不怎么管,最后就看考试成绩,所以呢,平时就
有好多时间用来玩。」
听到这话我心里可羡慕了,哪像现在,才刚刚高一,学校里不抓紧时间,回
家了就得赶到十一二点。
「像什么爬树掏鸟窝,赤脚挖泥鳅,钻人家田偷西瓜……」
我想象了一下,那可真有意思。
「我是从来不做的。」
看着我一脸惊愕的表情,亮晶晶的眼睛狡黠地眯了起来,笑得像个套着鸡的
小狐狸,「妈可是女孩子,是淑女,怎么能玩得那么野?」
「那你玩什么?别跟我说平时你就看书学习啊?」
「冬天其实挺无聊的,镇子上有个果园,冬天闲着就叫上好几个小孩一起去
帮忙,然后园主就会给水果当报酬。」
「其它季节的可就多了,尤其是夏天,天热的时候带个小桶,坐在家门口池
塘的树荫底下钓虾,小的不要只要大的,比钓鱼可快多了,装满一小桶就拎回院
子,用刷子刷干净下锅放辣椒,做麻辣龙虾。」
「渴了热了也不用喝水,就吃西瓜,降温解渴还抵饿,饭可以不吃,但是每
天至少得吃一个西瓜。」
我有些不解,「夏天西瓜老贵了,家里能舍得?」
「又不是家里的!」
「不是,你不是说你从来不……」
阮晴有些气急败坏,被子底下一直捏我的手,「那是他们自愿给我的!我又
没跟他们一块去,怎么能叫偷?」
「是是是……」反正捏着也不疼,我也就无所谓,「顶多算是销赃……」
「哼!随你怎么说……」
「还能到田里掰玉米,连着须一起用水煮,然后用筷子叉起来,不过吃得少
……」
「最多的还是芋头,也就是红薯,丢进刚烧完的灶炉里,用木炭焐熟,再用
火钳子扒出来,把皮撕开,有甜又香……」说着还情不自禁咽了口口水。
「妈,我是来听故事的,不是听美食节目的,更不是你的吃货史……」
「讨厌……」说是这么说,但自己也注意到讲到现在净是些吃的,有些不好
意思。
「除了这个呢?你总不能一天到晚就是吃吃吃吧?」
「还有门口原来有颗大桑树,夏天结了桑葚你爸就上去摇,我们拿着篮子在
底下接……」
「不是,是门口有个草堆,本来是靠在东头房子墙外边的,有天我拿着爷爷
的打火机点了一把草,随手扔到顶上够不着,等我把大人叫来已经晚了……」
「之后他们就把草堆从房子边上挪到了路边。」
「秋天路边的草枯黄了,长了一个夏天茂盛得很,我就拿着火柴把它们都点
了,还有那片树林外边也是,都看不见路了,一把火能烧一晚上。」
我该庆幸小区里面种的都是长青种吗?
「那舅舅是怎么一回事?」该来的总归要来。
「小平比我小六岁,小时候很黏我,大人没空带他,我就带他到处找吃的,
走到哪后面都有个小跟屁虫。」
「那年我十五岁,上初三,过完年就十六了。老家的冬天很无聊,恰好那天
下雪,下很大,我们玩了好一会也累了,往年总还是下过雪的。」
「我们踩着雪走到池塘边上,发现结冰了,就想着从来没有在冰面上玩过,
小心翼翼地探了一只脚,发现没问题就站了上去,可也只敢在岸边,而且随时都
要能爬上去。」
「他看了许久,趁我刚刚上岸,直接蹦了下去。」
「冰破了,他只来得及抓住一棵小树干,大半个身子浸泡在冰水里。」
「我拉不动他……」她把我的手捏得更紧了,「厚厚的棉衣吸了水,我拉不
动他……」
…………
雪花纷飞的寒冬,冰冷刺骨的河水甫一接触到吸水的棉衣便快速浸入,夺走
所有的温度。
年幼的男孩在骤然的冰冷中忽然剧烈地抽搐起来,浑身的肌肉只顾着自己拼
命颤抖,丝毫不理会大脑发出的指令;宽厚肥大的棉衣也变得如铅块般沉重,让
他连一丝挣扎的水花都没溅起便往水底沉去。
岸边的姑娘早已被眼前如死神镰刀夺去生命般直击灵魂的惨烈景象吓傻了,
自弟弟的小手从自己手中滑落的那一刻起,便睁大眼睛呆愣在原地,根本无法从
刚才的画面中走出,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活生生的人会如此轻而易举地便消失不
见。
「哇……爷爷……妈……爸……」不知所措之下她叫喊着每一个能让她依靠
的亲人,「妈!妈妈……」
撕心裂肺的哭声终于让后院的人有所察觉,老爷子匆匆跑出大门便看见阮晴
站在岸边手足无措地嚎啕大哭。
「怎么了!妞儿,怎么了……」
听到爷爷的声音,还没看清人在哪儿,她就抬起抹眼泪的右手用力戳着冰层
中突兀出现的大窟窿,跳着脚,情急之下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弟弟!弟
弟!小平他……他……」
爷爷当即明白了状况,鞋也来不及脱,一手扶着树就伸脚往水里探,待河水
淹没脚踝,「嘶——」寒冷刺骨的疼痛让他用力捏紧了干燥的树皮。
有了心理准备,他咬咬牙,一步一步径直走向离岸一米远的位置。
家门口的小池塘并不深,还达不到稍微大点的小孩头顶,也只到老人的腰胯,
他刚弯腰伸手到底便触碰到一团大块的物体,忍着手指被冻僵的感觉,稍加摸索
就知晓这是男孩的一条腿,随即双手前伸至孙子肩膀的位置,昂起紧贴水面的脸
颊深吸一口气。
「喝呀——」一块人形被他逐渐从水中捞起扛在肩头,转身朝着近在咫尺的
岸边挪去。
「啊——」看见弟弟苍白紧绷如僵尸般的脸庞后,阮晴不禁惊叫一声。
「噗通……」老人像打摆子一样颤抖着身体,却连这短短的一步都迈不出,
直接扑倒在岸边,肩上的男孩也摔倒在地面。
他哆哆嗦嗦地说道,「妞儿……叫……叫人……」
此时后院的人也刚好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出门来,顿时瞧见这一幕,急急忙忙
赶到跟前,七手八脚地上去搀扶。
老人爬上来后立刻下令把男孩的衣服扒了抬回屋里,然后按压胸口。
「噗……」吐出一小口清水后男孩恢复了呼吸,女人们又给他擦干净裹上棉
被,搬来一个炭盆取暖。
老人在另一张床上休息,两个女人在照顾男孩,另外一个男人跑进屋旁的棚
子里弄响拖拉机,剩下阮晴只能站在门口看着插不上手,担心着急地默默抹眼泪。
「突突突突突突……」听到拖拉机发动着的声音,两个女人抬着裹得比两个
人还大的三代单传男丁放上了后车厢,经过时阮晴看见弟弟依旧紧紧闭着眼睛。
然后年轻些的跟着上了车厢,年老的则站在一边目送他们赶去医院。
「妈,我们走了!」上车的女人一手抓着焊在车上的铁架子,一手按着躺在
脚边的棉被,坐在前头的男人一声不吭,挂上档后两手紧紧把住龙头,拐个弯上
路后操纵拉杆慢慢提高档位。
「路上小心……」留下的老人叮嘱一句,可在柴油机的噪声中,就连一旁的
阮晴听得都不真切,然后一齐目送他们在车头喷出的股股黑烟中远去。
突然的安静让人心头空落落的,老人转过身来,这才有功夫询问道:「妞儿,
怎么回事啊?」
「奶奶,对不起……都怪我……」提到这儿,刚刚才停下的泪水再次溢出眼
眶,「都是因为我,小平他才会掉下去……」
泪水打湿脸颊后被寒风中吹得通红,皴出了道道血丝,阮晴被奶奶搂着回屋
避风,也断断续续说出了经过。
「我刚转身,他就……他就跳下去了……呜呜呜……都怪我……」
老人用干枯的手掌轻轻擦擦她的眼泪,安慰道:「没事的……平儿一定会没
事的……不怪你……进屋去看看爷爷吧……」
「好。」
爷孙三个在家里等啊等,等啊等,从早上等到下午,每次听到拖拉机「突突
突」的响动阮晴就跑出去,可每次都不是,不是拐进别的岔路,就是从家门口过
去,直到天快黑了才听到一阵响声从远处逐渐变得清晰,越来越吵,最后在最近
处停下,然后安静下来。
往常恼人的噪音此时却像是敲锣打鼓的希望与好消息,阮晴和奶奶连忙迎出
去。
男人仍然默不作声,和妈妈一起把弟弟抱回了房。
两个女人去后院准备吃食,弟弟在角落的床上昏睡,爸爸走到爷爷床前,小
声告诉他结果,
阮晴站在一边,不时扭头看看弟弟,两个男人的谈话却没听得太清楚。
后院锅碗瓢盆的动静停下了,爷爷叹口气,爸爸也跟着叹了口气,随后就听
到女人的呼唤,「饭好了——」
爸爸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后才注意到大姑娘一直待在屋里,于是摸摸她的
头顶,看了眼躺着的小儿子,对她温和地说道:「去吃饭吧。」
晚上罕见煮了一大锅饭,蒸了一碟咸肉,炒了一盆青菜,还有从罐子里掏出
来的腌菜。
妈妈盛了一大碗给爷爷送过去,爸爸一直埋头吃饭,阮晴和奶奶,还有回来
坐下的妈妈也都不说话,心事重重地吃着碗里的东西。
深夜,爷爷和奶奶已经回到后院的小屋睡下了,爸爸睡在爷爷白天躺着的床
上,妈妈则跟男孩睡在同一个被窝里,衣服没怎么脱,怕他半夜出什么状况,或
者醒了弄些东西喂他,而阮晴孤零零地睡在另一头的房里。
原本是爸爸带着弟弟、妈妈带着姐姐睡在同一个屋里,随着年龄的增长,家
里把另一头用来堆放杂物的屋子收拾出来放了张床,阮晴先是继续跟妈妈睡在一
起,长成大姑娘后床也显得小了,妈妈便带弟弟睡在原来的屋子里。
阮晴只觉今晚的被窝格外得冷,怎么焐也焐不热,让她丝毫睡意都没有。
她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弟弟能平安无事好起来,一直到大半夜狗叫声都听不到
的时辰,把头藏进被子里,感受到有了热气,脸上这才传来一道道皴裂的疼痛。
阮晴用最软的手心轻轻揉著有些浮肿的脸庞,体会着冻僵的脸颊在热气中渐
渐软和下来的感觉,无比希望弟弟也能像这样慢慢复苏成往日活泼的模样……
…………
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也格外的久。
起初的几天,男孩多半是在沉睡不曾起床,阮晴便一直守在跟前,等弟弟醒
了,上去陪他说话,却每回都听到弟弟安慰她:「姐,没事,我很快就会好起来
的。」这样的安慰反而令她更加难过。
过了几天爷爷强撑着下了床,整日在外面游走,家家户户地借钱,爸爸和妈
妈则点检着家里能卖的东西,主要是秋天收获的粮食,然后一袋一袋地装上车拉
到街上去,换回几盒药。
家里再也没有了轻松和笑容,东西越来越少,屋子和院子也变得越来越空旷。
田里也没人去管了,去过几次后,发现过分的寒冷让田里的作物成片成片的
死,就算还活着,不回暖的春天也没法收割。
留给他们的时间却不多了。
家家户户都在囤粮,还要为来年做准备,哪还有什么余额,过去了一个多月,
弟弟可以下床了,也只能隔着窗户看看外面,夜里,阮晴听到另一边屋子传来母
亲的低泣和对父亲的埋怨。
「医生说还要多久?」
「至少得等冬天过去,回暖以后……」
母亲沉默着算算日子,然后忍不住说道:「起码还有三个月!今年这样,哪
还有什么春天!雪下完了,大旱又该来了!再说,咋撑到那时候?吃饭的粮都已
经没了!」
父亲沉默许久,最后无奈叹口气道:「明儿我想想办法……」
「哪还有什么办法……」母亲忽然一改低怨的语气,惊诧道,「他爸,你说,
咱家妞儿是不是……」
「是啥?」
「我瞧咱家妞儿平时跟上头芳姐的大军走挺近,她男人这些年一直在外头挣
得可比咱扒地里多多了,要不……」
「这咋能!妞儿还小,这不成了卖……」父亲终于理解自家婆娘说的什么意
思,当即就要反驳,可一对上她的眼神又立即住了嘴,低头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唉,还是算了吧……」这时反而母亲选择作罢,「小平这一天几十几十的
出,妞儿就算过去了,芳姐又能给多少……」随后是长久的无言。
听到这里,阮晴默不作声地悄悄回了床,一个荒诞的念头慢慢发芽。
第二天一大早,父母没跟她提昨晚的事情,两人和爷爷开着拖拉机出了门,
听说那边在趁着冬天招人干活,管饭,还给带回去,于是留下阮晴在家看着不下
床的弟弟和奶奶。
早上用完缸里最底层的米煮了一大锅稀饭一家人喝,中午大人们不回来,在
家的人白天就得熬着,熬到晚上。
阮晴陪着弟弟说了会话,来到后院的屋子里看望奶奶,被唤到床前。
「妞儿啊……」老人从被子里伸出枯瘦的手臂牵住女孩的手,「饿了吧?」
虽然寒冷加剧了她的饥饿,但阮晴还是摇摇头,「不饿。」
老人翻身掀开从靠墙的床角,从底下拿出一小袋米,约摸也只有一把,笑眯
眯地说道:「拿去,别饿着,要是饿瘦了,咱家姑娘就不漂亮了!」
望着老人憔悴慈祥的面孔,阮晴不知不觉地落下泪来,「奶奶……」
「哭啥?拿着,记得分弟弟一点。」老人将袋子交到阮晴手里,然后握住她
的手。
阮晴边抹泪边点头应道:「奶奶,你等我会儿!」
说完钻出屋子进到隔壁厨房,舀瓢水随便划拉几下就收回冻得通红的手指头,
倒掉大半淘米水,再添上一些放到炉子上,在底下点着枯草和树枝烧起来。
阮晴不断地添柴、添柴,火焰将她的脸蛋映得亮红,盖子上也逐渐升腾起温
暖的蒸汽。
咕嘟咕嘟了好一会儿,阮晴眼见柴草被用了不少,锅里也差不多了,便停止
了继续添柴的动作,等待火焰慢慢熄灭。
炉子里再无一丝红光时,阮晴拿出三个碗,先给弟弟盛了一半端过去叫他起
来,然后反身从剩下的一半里再盛出一半送到隔壁。
「奶奶!奶奶!米煮好啦!」阮晴欢快地呼唤着,却没得到回应。
她来到近处又叫了一声,老人仍旧没有声音,眼睛闭着,似乎已经深深地睡
着了。
阮晴隔着被子晃晃她的手臂,「奶奶?」
还是没有动静。
于是阮晴笨拙而无措地向老人的脸庞探去,感受不到温度,感应不到呼吸。
女孩像傻了一般端着碗微微张着嘴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
猛然回过神来,把碗放到烂桌子上,一下子扑到床头,脸贴着脸,似乎只要距离
够近就仍能有所感觉。
结果自然还是什么都没有。
老人没有再睁开眼睛,没有再亲切地喊她「妞儿」,只有凝固了的表情似乎
仍在慈祥地笑着。
阮晴拽出老人被子里的手,掰开她的手指,然后贴到自己脸上,眼泪忽然就
大颗大颗、大串大串地落下来。
野外的寒风容不下温情。
在这个破旧的小屋里,她失去了给她带来最多温暖的人。
直到感觉到泪痕干了,她从门后搬来一张小板凳,捧起烂桌上已经凝固出白
膜的冷粥,一直呆呆坐在床前。
从中午坐到天黑。
「突突突突突……」大门口单缸柴油机的噪声传入耳中,但她懒得动,直到
外面的人等了一会一直不见大门打开开始拍门,她才艰难地启动毫无知觉的身体,
扶着床才起得来。
吃力地拔掉门栓,只能从手电筒散发的光线边缘看出三个人影。
看到阮晴手里端着的碗,爸爸问道:「妞儿,咋啦?哪儿来的?」可阮晴只
是看着他不说话,好像傻了一样。
见这情况,男人接过碗进到大堂点起一根蜡烛,黑暗中终于出现一片微弱的
光芒。
他回过来关上大门,拉住阮晴再次问道:「妞儿,到底咋啦?」
声音和光亮唤醒了她,认出眼前熟悉的亲人,阮晴忽然抱住他就是大哭,不
过只有很少很少的眼泪能够流出。
「哇……爸……」
女人脸色一变,夺过男人手里的手电筒就冲进房间,灯光直射在床头,男孩
在她的摇晃和刺眼的灯光中醒过来,下意识喊了一声,「妈……」女人这才松口
气将手电移开。
看见女人走路时轻松的样子,两个男人如释重负往后院走去。
刚走出后门,三个大人似有所觉,同时回头,就看见阮晴已经在后门口停下
脚步,又是失魂一样直勾勾看着后院的屋子。
三人心里「咯噔」一跳,谁都没敢开口,老爷子接过手电,慢动作般往里面
走去,其他人都在屋外等着。
久久没有动静之后,手电的灯光开始朝外,今夜有月,月光将老爷子的脸照
得铁青。
早在儿子出现意外时起,男人就已经习惯了永无止境的压力,也没有什么悲
怆地大喊一声后冲进去嚎啕大哭,只是更加沉重和沉默地接过手电进去看自己老
娘最后一眼。
留存的老人躲进了厨房不肯回头,女人早已抱着女儿跟在男人后面,泪如雨
下。
一切的一切都好像在演没有台词的默片,超过负担的压力之后只能让人变得
麻木,锋利反而不如钝痛来得有感觉。
…………
贫贱夫妻百事哀。
在这荒凉的年岁里,老太婆只得了个麻布裹身的结局。
「嗤……」
「嗤……」
两只锄头一下一下费力地破开冻硬的土地,恶劣的天气无法两个男人把坑挖
得足够深,埋下,堆起一座小腿高的土堆,一个生命便化作了这么一个小小的记
号。
活着的人还要为继续活下去保存体力。
晚上,男人将男孩抱到自己床上,女人则少有地跟阮晴睡在一起,唯有后院
的老人,孤身一人。
一家人里,只有弟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第二天,三个大人再次出门,留下阮晴看着弟弟,这一天,她寸步不离。
隔日,停药了。
本以为没事,已经停了两天还看不出什么,可在回来后听到阮晴说弟弟白天
一直咳,拼命咳,还有晚上彻夜不停的咳嗽和喘息声中,女人终于,不出意外地
崩溃了,消失在了第二天。
老爷子自从那晚也一蹶不振,父母上街买药的过程中,母亲以想象不出来的
速度,联系上了卖肉大嫂在城里做生意的亲戚,当天就被人接到城里,从始至终
都没再见父亲一面,只有一个电话告诉他,银行存折上的变动。
父亲先是从一脸错愕,再回到麻木,唯一没有的就是愤怒。
女人自然是漂亮的,不然也生不出阮晴这么个美人坯子,这也算是种解脱吧。
回来后的父亲更加沉默,阮晴只问了一次「妈妈呢?」对视过男人复杂的眼
神后,即使没得到答案也不再询问第二遍,而弟弟还小,总是忽然就会问出来,
每一次的没有答案都会让他更加难过,也加深男人的痛苦。
男人也曾尝试过在夜晚带着儿子睡觉,可总会在半夜里听到儿子喊着妈妈哭
着醒来,白天也要出去干活,无法长久地陪伴,责任和任务自然就落到了阮晴身
上。
男人将大床让了出来,去了之前女儿在另一个屋中的小床,让阮晴带着弟弟,
不分黑夜白天的照顾和陪伴,让男孩终于能够安稳下来。
妈妈离去时留下的充裕的钱财足够弟弟一整年的医药费,终于不用再挨饿。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有些东西,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不过生活终于轻松不少。
按照听来的方法,找到几处很像的痕迹后,阮晴一连蹲守了几天,终于成功
捉到只兔子。
本来想送给弟弟玩耍,却想到这年头连人都要饿死,哪还养得起畜生,于是
干脆乱棍打死,烧开水扒掉皮毛炖了一锅兔子汤给爷爷和弟弟补充油腥。
想到自己拎着兔子耳朵欢快跑回家,「你看这是什么?」弟弟那惊喜的模样,
阮晴就发誓,等以后好起来了,一定要送他一只小动物。
去年的下水,和那几天以及那晚的顶风劳作还是让爷爷落下了病根,幸好老
人身子骨向来结实,后面又不曾缺衣少食,才不至于落得个病魔缠身卧床不起,
仅仅只是像个普通的老人一样有些虚弱而已。
来年冬季刚过便好似到了夏天,看样子大寒之后果真又有大旱。
阮晴没舍得交学费,那些妈妈换来的救命钱除了用来买些口粮,一分都没用
在别的地方。
父亲在外做工,没活的时候漫不经心地种些田,再勤劳也抵不过天灾,只能
等着靠天收。
今年的日子都不好过,上得起学的没几个,恰恰军哥儿就是其中之一。
学校一整个年级还凑不出半个班级,不仅学生们没多少学习的心思,就连老
师们也没了上课的热情,都在为今年的收成发愁。
「来,妹子,给你!」
阮晴坐在门口发呆,高大的小伙跑过来塞给她几本书,她站起来接过,略略
一翻,发现竟还是新书,连忙想要推辞还回去。
「这,不行,给我了你上课看啥!」
「哈哈……我才没耐心,也不知道哪天就给弄没了。行了,我回去了,大不
了妹你看完了再还我就是……」
阮晴神情复杂地看他欢快地跑回家,连声谢都没机会说。
捡柴,烧水,做饭,洗衣服,喂鸡,照顾一老一少,家里的事都让她做了,
白天得空时趁着阳光看书,隔三差五学校放学的时辰,去年的同学还会跑来和她
说笑一阵。
无他,实在是阮晴生得实在俊俏,性格也不扭捏,极富感染力。
有了妈妈留下的钱垫着,哪怕年景不好,这日子过得也有底气。
可等到秋收过了一个月,家里的粮仓才刚过小腿,要知道,往年比头顶都要
高的。
一天,父亲从田里回来,把阮晴从厨房叫了出来,平日里总是沉默的男人此
刻竟有些不好意思。
「爸,啥事儿?」
「那个,妞儿啊……」
「咋了?」
「那个……你看,你也不小了,有没有想过那个……」
「哪个?」
老父亲径直问道:「就是有没有看上的人?」
女孩的脸一红,娇羞地嗔怪道:「爸,你说啥呢!什么有没有看上……」
「别不好意思,要是有,爸就给你讲去。」山一般厚重的男人朴实一笑,
「是不是你芳姨家的军哥儿?回头我去跟她说,赶年前给办喽。闺女,你看成不?」
「爸~~~」在男人开怀的笑声中,阮晴低着头躲进了厨房。
「哈哈哈……」
晚上,将弟弟哄睡着后,想通了的阮晴穿上鞋来到另一边的房门口,抬手轻
轻敲敲门。
「爸,睡了没?」
「妞儿?进来吧。」
阮晴推门进去,桌上点着根蜡烛,父亲此时正坐在床沿,借着微弱的火光写
写画画算着什么。
「爸,白天那会儿你好端端的干嘛跟我提那件事儿?」
男人打了个哈哈,「这不是看自家闺女长大了么,天天都有小伙子搁路那头
偷瞄你……」
虽然父亲说的是事实,让阮晴既得意又害羞,但她今晚过来想问的并不是这
个。
「是不是……」阮晴咬咬嘴唇,「是不是家里钱又快使完了?」
「哪有……」男人摆摆手,「别瞎操心,没有的事儿!」
「爸你别骗我,我翻过存折,算过,要是今年收成好说不定还够,但是粮仓
里才那么一点……你是不是就想把我从家里支走?去年因为没吃的奶奶没了,今
年是不是等我从外边回来,爷爷也没了?」
男人不说话。
「虽然妈妈走了,但那也是……也是没办法,大不了我也……」
「胡说八道!」父亲一瞪眼,「给你讲人家是让你去过好日子的,不是卖女
儿!你妈,你妈她……」男人说不下去了。
阮晴一跺脚,发狠道:「要么跟我妈一样,要么,我哪儿也不去,宁愿饿死
在家里!」一扭头,走了。
父亲在身后抱头叹息道:「你这孩子,咋就这么倔啊……」
四季少了两季,冬天过后是夏天,夏天过后又直接来到了冬天,即使还没下
雪,风已经冷得像刀子一样,透体刺骨。
该来的总归要来。
除了留下的两袋大米,粮仓里连一只老鼠都养不活,眼看着就又要再过一遍
去年的景象,可少了两个大人,能捱过去的可能性低得不能再低。
忽然有天父亲刚从外头回来,发现家里来了个大婶上门说亲,他一脸震惊地
站在大门口,看着她劝说自家闺女。
「哎呦,闺女啊,你瞧你生得这么俊,搁在往年想去哪家还不是任你挑?可
你看看这两年,就是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再说你家里还有个弟弟,医生都说了,
这头两年啊,最关键,药是一次都不能停!你要那么多的彩礼,除了郭老板还有
谁拿得出来?俺也知道不怨你,可这日子总得过吧?要是少也就算了,乡里乡亲
的伸把手也就伸把手,可这……总不能天上降下个活佛来帮你们家解决困难吧
……」
小姑娘被说得动摇了,不自觉地点了好几下头。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声怒喝:「走!咱阮家不卖女儿!郭缺德他家能有什
么好种!」
媒婆一句话不敢说,陪着笑溜出了大门。
阮晴连忙站起来,看着自家父亲发怒的样子,吓得两手绞在一起惴惴不安。
男人走进屋一屁股坐在大板凳上一言不发,半晌,「唉……」无奈叹了口气。
「妞儿啊,你还小……」
离得近了,阮晴发现离四十还有好一截的父亲两鬓已然生出许多白发,眼圈
一红,反驳道:「前几天你还说我不小了的!」
「再说……再说还能怎么办……总不能……总不能……反正只要过了今年弟
弟差不多就能没事了……」
男人低下头,紧紧闭上眼睛,不让女儿看见自己软弱的姿态,颤动着嘴唇说
道:「那也不能……不能挑郭缺德他家……」
郭缺德原名郭有财,是镇子上唯一一家化工厂的大老板,只是心已经黑透了,
名声也坏透了,以前在他厂里干活的镇子上的人都染了病,化工厂周边的地方也
被排放的污染毒透了。
有财无德,所以都叫他郭缺德,病人的家属上门讨医药费也被他霸道地赶了
回来。
郭缺德有个儿子叫郭建忠,名字真没起错,「郭贱种」,在城里上学的时候
就把一个好看的女学生强了,听说后来是让人堕胎然后赔钱私了,二十出头的年
纪天天在老家吆五喝六、作威作福,妥妥的社会渣子。
男人忽然想到了什么,抬头问道:「他咋知道找人上咱家说亲来的?」
阮晴不敢看他眼睛,心虚道:「是我托我那几个同学帮我问问,还……让叫
她们跟别人提的……」
父亲想生气又心疼,「你呀……」叹息中没有丝毫愤怒,只有自责。
第二天,阮晴在后面忙活时,偶然通过前屋和后院的窗户听到男人在给别人
打电话,声音很低,带着屈辱,仔细听了几句也听不清楚,只是从寥寥几个字眼
中猜到,那头是离开这个家的母亲。
「那……好吧……」
男人挂断电话,阮晴赶忙从后院进了厨房,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地和父亲打了
个照面,从对方的表情中看出刚才那通电话应该是没有结果。
事情一拖就是一个礼拜。
霜降了。
爷爷咯血了,下半边身子也瘫了不能动,不是因为断粮,而是心思太重气血
不通,郁郁成疾。
父亲请村上大队的医生来看,只保证开药能吊命,好不好得了都不敢说,只
有去镇上的大医院检查才行。
送走了医生,爷爷拒绝下床,不肯让男人送他去医院。
「儿啊,老头子不中用啦……别恨小慧,她也难……就是苦了你,还要把俩
娃儿带大,可惜我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老人断断续续说着,没力气睡过去之后,阮晴跟在父亲后面退出了后院的小
屋。
啥时候是个头啊……
一片寒风中,父女俩抬头望天。
然后第二天一早,两人看到了早一步到头的老人。
不知道双腿瘫痪的爷爷是怎么从床上爬下来,爬进院子,为了不给他们拖后
腿,捱了一晚的冻,无声无息地结束了自己的苦厄。
老爷子早就有过交代,等他走了,也要用一张麻布,同样埋在奶奶的躺下的
地方。
这次是白天,还是两根锄头,还好土冻得还不够硬,阮晴才得以刨开地面,
最后两人的合葬处,上面的坟堆被加大了些。
男人磕完头,拍拍阮晴的肩膀,往家走去。
而阮晴早就麻木了,如果有人告诉她过了今晚她也会变成一具尸体,她也不
会有太大的惊讶。
反正人生下来不就是要死的吗。
…………
一辆洋气的小轿车慢悠悠开在最前头,后面跟着吹着乐器的敞篷小货车,一
群人坐在后面锣鼓唢呐演奏得震天响,随后停在阮晴家门口,十里八方的邻居也
渐渐围上来旁观。
穿得人五人六、人模狗样的郭家少爷下车后好一阵卖弄风骚,可落在阮晴眼
中,活脱脱一只披着衣服的癞皮狗。
阮晴半躲在自家父亲身后,郭大少爷走到近前,只一秒,就盯上她的俏脸再
也挪不开眼睛,直到挡在身前的男人「嗯吭——」一声干咳打断了他色眯眯的模
样。
「岳丈在上,请受小婿一拜!」郭大少笑嘻嘻地拱了拱手,也不等男人有何
反应便自顾自地继续盯着他身后的阮晴,丝毫不在意男人铁青的脸色。
「爸……」他直勾勾的眼神吓得阮晴不自觉地抓住父亲的袖子,往男人身后
藏去。
郭大少爷也不介意,手一扬,「来人呐!」
于是,绿油油的蔬菜,泛着油花的咸肉,红艳艳的香肠,还有半扇现宰的肥
猪,便一筐筐地摆在了屋前的空地上,让围观的人瞧得直咽口水。
最后,他接过一个纸袋,从里面掏出一大把笔直崭新的红票子来,离得近的
人呼吸一下子就急促起来,他们平时最多也就皱巴巴的五块十块,何曾见过这种
场面。
「这些可都是按照你家提出来的要求特意准备的,怎么样?这门亲事……」
钞票递在跟前唾手可得,男人却回头看着自家丫头,犹豫不决。
尽管看着面前这个上门的面相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尽管对未知的未来充满
恐惧,但另一边就是一家人的希望,是弟弟的命,阮晴一咬牙一跺脚,勇敢地上
前一步,劈手就夺过递过来的票子,紧紧攥住。
郭大少爷也不恼,哈哈一笑,开怀地说道:「成!那这几天阮家妹妹可要好
好补补,三天以后风风光光地进我郭家的大门!」
「岳丈,小婿这就告辞了,三天后再给您敬茶!」
一转头,一大帮人又是呼啦啦地撤得一干二净,就连回去的路上,喜气洋洋
的音乐还响个不停。
然而就算旁人不时投来羡慕嫉妒的目光,对着送来的东西眼红,可父女俩的
心情丝毫轻松不起来。
将东西原封不动地搬到厨房放好,男人望着气喘吁吁地女儿,蓦然发觉,虚
岁才十六的她,其实还只是个孩子啊!只因为底下有个年幼的弟弟,再加上阮晴
一直以来的乖巧和懂事,才让家中的大人们觉得她有多成熟。
看着女儿不谙世事,和迷茫胆怯的眼神,男人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正在这时,不知从哪明白事情的弟弟从屋里跑出来,刚刚才和姐姐齐腰高的
小男孩费力地抱住她,却摄于父亲一直以来的威严,只敢小声地说道:「姐姐不
要嫁给那个坏人!」
「平儿乖……」
「姐姐不要走……我已经好了,可以不吃药的……」
长姐如母,将近一年朝夕不离的陪伴,阮晴在他幼小的心中已然取代了母亲
的地位。
「唉……」男人叹了口气,用眼神示意阮晴好好安慰弟弟,毕竟在这方面他
是绝赶不上细腻温柔的女儿的。
阮晴从小屋中拿出许多样自制的玩具,没过一会儿弟弟就忘记了旁的事情,
沉浸其中,只是眼角的余光总是不断瞟向门外的姐姐。
此时男人正在主屋里打电话。
「喂?慧啊,是我……」
「你怎么又打电话来?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女人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不
是因为厌恶,而是出于害怕和逃避,仿佛只要听不到老家的消息便什么坏事都不
会发生。
「慧啊,我这次打电话是想跟你说,咱爹走了。」
对面沉默了好一会儿,开口问道:「咱爹,什么时候……」
「就霜降那晚。」更具体的情况男人没说,比如老父亲是为了不拖累他们,
自己做出的选择。
老人要强了一辈子,最后一次看望他时,絮絮叨叨一大段宛如交代后事的话
里,最像遗言的反倒是两句,一个是把他和老伴埋在一块,另一句是如果以后有
能力了,把他俩迁到祖坟里去,再给阮家的祖坟好好修饰一番。
「还有一件事……」
「嗯。」
「妞儿要嫁人了。」
「什么?!」对她来说,哪怕听到自己丢在老家的亲生儿子遭遇不幸了也只
会伤心更多,不至于如此惊讶,不可置信。
「咱闺女要嫁人了,就在三天之后。」
「妞儿她才十五岁,还是个孩子啊!你怎么……你怎么能……她要嫁给谁?」
「姓郭。」
「哪个郭?」
「郭缺德他儿子。」
「你不会答应他了吧?哎哟!姓阮的你个天杀的……」身为女人,她再也清
楚不过这意味着什么,她几乎已经可以看到自家女儿悲苦的下半生。
「你到底知不知道,姓郭他们家就是个生儿子没屁眼活该绝后啊!一个小畜
生,一个老畜生,玩同一个女人,甚至连他亲妈都不放过!呜呜呜……你个天杀
的……你这是在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啊……呜呜呜……」
「什么!」男人震惊到话筒差点没拿稳从手中跌出去。
可震惊过后却又是一阵纠结,要儿子还是保女儿?
「唉,算了,这就是平儿的命吧……」终归,即使在农村极其保守的「重男
轻女」的「传统」中,内心的良知让他接受了天灾,而不是亲手去推动一场人祸。
那头的女人却急了,就算清楚自家男人的脾性,也晓得既然他都已经这么说
了,后面就不会把女儿送进狼窝,但万一呢?
更何况老家的境况,儿子的身体,必然已经摇摇欲坠,不然他怎么可能打这
个电话?虽然别的什么一句都没说,但从男人选择给她打电话起,就代表着他已
经服软了,已经放下了脸面来找她这个抛夫弃子的前妻寻求帮助,这对自家男人
而言,不亚于奇耻大辱!
「姓阮的,你给我听好了!现在!立刻!赶紧把这门亲事退了!女儿要是少
一根头发,后半辈子老娘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至于小平,我来想办法!听到没?!」
阮晴被话筒里的咆哮震惊得无以复加,她长这么大,印象里妈妈在老家从来
没用过如此强势的语气跟父亲说话,可这次却是为了自己。
「妈……」阮晴站在门外簌簌无声地落泪,弟弟想妈妈时还有自己陪伴,可
自己又有谁来安慰?
「好!小慧你……」男人忙不迭地答应,随即又想到前妻哪里来的本事做到
她说的一切,可还没表示担忧就被挂断了电话。
走出来的男人迎面碰上站在门外的女儿,即使被她知道了自己的狼狈,他还
是故作轻松地笑笑,摸摸超过自己肩膀的女儿的头顶。
阮晴也什么都没问,静静注视着鬓生白发的父亲。
「好了,爸爸出去一趟,你在家看好弟弟。」
阮晴心知肚明男人这是要去给她退了刚谈的亲事,乖巧地「嗯」了一声,转
过身去陪弟弟玩耍了。
男人把拖拉机开出来,厨房的东西再一筐筐地摆上去,最后找个塑料袋把一
沓钞票扎紧放进上衣最里头的口袋里,「突突突」地去了街上。
却是鼻青脸肿地回到家,阮晴见了吓一大跳。
「爸,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不小心从拖拉机上掉下来摔的……」
男人摆摆手,可阮晴发现带去的东西又一筐不少地带了回来,她心思聪慧一
下子就猜到,「爸,是不是姓郭不同意,还打你!」
「不打紧,没事……妞儿你放心,爸肯定不让你嫁过去……」
阮晴死死咬着嘴唇,没说去找他们算账这样的话。
无论男方还是女方,无论退婚还是被退婚,终归逃不过一个门风败坏或是有
辱家门的评价,从此抬不起头。
虽说姓郭的大家早就心知肚明,可被人上门退婚这样的奇耻大辱,焉有忍气
吞声之理?何况他们家可不是好惹的。
「咳咳咳……」玩累了正在睡觉的弟弟突然咳嗽起来。
「妞儿,你看会家把药给弟弟喝了,爸再上趟街买药去。」
眼瞅著有天黑的迹象,男人连东西都来不及卸下,就马不停蹄地驾着拖拉机
出发了。
然而天不遂人愿,男人再次空手而归,阮晴没见着药,于是问道:「爸,没
买着吗?」
男人也是疑惑且忐忑,「医生说下午给人都买走了,再想调货还得等几个礼
拜,按理说除了我们家也没什么人用啊?」
看到女儿担忧的目光,男人安慰道:「放心,爸明天再去街上问问,小平今
天喝过了,能管好几天呢。」
「嗯。」
一夜浅睡。
第二天男人回到家时仍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爸,还是没头绪吗?」
「到底咋回事呢?我问医生,医生也不肯告诉我。」男人坐在中堂大桌旁愁
眉不展。
「爸,要不……要不打电话给妈妈,让她帮忙从城里送点回来吧?」阮晴一
眨不眨地盯着父亲的表情。
男人只是稍微沉默了下,便吐出一个字:「好。」
然而等到电话被人接起,响起的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你好,找谁?」
电话那头出现的陌生的声音让两人猝不及防。
「我找杨慧。」
「你是谁?找她干什么!」
「我是……我是她老家的亲戚……」
「呵,我想起来了,你是阮三吧?」
父女俩面面相觑,没想到竟被认了出来。
「你是?」
「街上开」屠记「的是我表婶,而且,你不会连你老婆跟谁跑的都不知道吧?」
显然,指的不是旁人,就是他。
说实话,阮晴知道自家父亲自去年妈妈离开后,直到昨天实在没办法了,都
一直没跟她联系过,平时也绝不会去打听她的下落,还确实不知道。
可对面的人仿佛憋了满满一肚子怨气,正无处发泄,这通电话刚好撞到枪口
上了。
「那贱女人可真有本事,老子好吃好喝供着她,结果还他妈卷了老子的钱跑
了!简直是养不熟白眼狼!」父亲攥紧了拳头可却没有立场反驳,而阮晴在一旁
怒目圆睁,恨不得顺着线过去撕了他的嘴。
「肯定是你们家那个小病鬼又要不行了,记着开席的时候一定要通知到我啊,
哈哈,我出钱帮你们办场大的!」说完就「啪」得一声直接挂断。
直到此刻,两人已经无路可走了。
一辈子没出过镇子,哪有办法去城里买药,时间上来不及,钱财上更没辙,
订亲的这沓卖女儿的票子一分也不能动,还得想办法给姓郭的退回去。
孩子的妈下落不明,女儿的亲事退不掉,儿子的救命药也找不着,沉重的压
力压得男人眉头都打了结。
一夜无眠。
第二天天蒙蒙亮,男人就心急如焚地继续上街去打探,可依然石沉大海毫无
着落,父亲在屋里枯坐一天一言不发,阮晴强颜欢笑陪着弟弟玩耍,只有男孩一
无所觉,不时发出单纯的笑声。
约定的日子到了,红飘带,小轿车,一路锣鼓喧天地到了阮家大门口。
大门打开,比三天前更加油光滑亮的郭大少爷出现在父女三人的视野中。
「还来干什么!不是都已经说过这门亲事我阮家反悔了吗!」
「嘿嘿……」男人冷冰冰的表现丝毫没有阻断郭大少爷的好心情,他微微前
倾身子,用只有他和男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道,「是不是医院买不着药啊?」说着
还瞥了一眼缩在阮晴身后的男孩。
父亲瞬间想明白了什么,愤怒地质问道:「是你!」
「诶?话可不能乱说!明明是你自己运气不好,万一以后一直都买不到可怪
不得别人。」
霎时间,阮晴从未有过如此刻般怨恨一个人,不,不是人,简直就是妖魔鬼
怪,不然怎么可能想出这么狠毒绝户的点子?
愤怒让男人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紧绷的身体和攥起来的拳头,似乎下一秒
就会把面前这张可恶的笑眯眯的脸锤烂。
「不过嘛……」郭大少话风一转,「要是你女儿能嫁过来冲冲喜,说不定啊,
这运气就变好了呢?」
獐头上的鼠目贼溜溜地一转,「再说,就算医院能买到,你还拿得出钱吗?
要知道那两样可贵得很,浪费了不少小爷的零花钱呢,哈哈哈……」
「你这个……这个……我阮家就是绝后了,也沦落不到卖女儿的地步!滚!
统统给我滚出去!」
男人怒气冲冲的话音未落,一道清脆的女音恰在此时响起:「慢着!」
*********
「慢着!」阮晴握住腰间弟弟的小手,开口道,「我答应你!」
男人错愕地回头:「丫头!」
「哈哈哈……」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说!」
「你得先把药送过来!」
「好好好,没问题!过了今天,我们可就是一家人了,我这做姐夫的怎么会
不管呢?不过嘛……」看似愚蠢实则奸诈无比的纨绔忽然顿住,怎么可能会上这
种当。
「不过什么?」
「当然是先得过了今天,咱成了」一家人「之后了!放心,等明天回来拜见
岳丈的时候,自然什么都会准备齐全!」
阮晴有些不甘心地咬咬牙,「好,我跟你走,说话算话!」
「那就请吧,娘子?」纨绔大少爷笑吟吟地弯腰请道。
箭在弦上,阮晴只得掰开弟弟的手把他交给父亲,不舍地道:「爸,我走了
……」
「丫头,别……」男人激动地抓住女儿的手腕。
阮晴拿开父亲宽厚的手掌,无奈地摇摇头,沉默着向前走去。
这时,幼小的男孩突然从后面扑上来,死死抱住姐姐的大腿,叫喊道:「姐
姐不要走!不要跟这个大坏蛋!」
阮晴惊地一回头,盯在郭大少爷的脸上,虽然看到他脸上的笑容不变,可分
明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寒芒。
她只能狠下心用力挣脱弟弟的环抱,让男孩踉跄着被父亲禁锢在怀里,头也
不回地跨进为她打开的轿车后座,不顾弟弟撕心裂肺的呼喊,跟随车队消失在视
野中。
到了郭家,外面的大平地上已经开始搭起台子,两辆货车正在往下送着东西,
桌椅板凳,食材厨具,还有批人拿着装饰物品装扮现场,而阮晴则像个面无表情
的木偶被人带去换衣打扮,准备迎接下午的婚礼。
她从来不知道,为什么洗个脸洗个头发会这么麻烦,弄了好几个小时,脸上
被涂涂抹抹了好几遍。
期间,总是找机会凑上来的郭家少爷每一次都被她不假辞色地抗拒在范围之
外,到后来也让他没了耐心,出去处理现场的事宜。
偶然间,阮晴通过窗户看见外面准备得七七八八了,司仪主持人已经拿着话
筒开始调试音响音量,她明白,走过这一遭,和晚上之后,她的人生,就将永远
止步于昨天了。
「突突突突突突突……」尽管今天已听过不少次拖拉机开过的声音,可这般
越来越吵、越来越近的熟悉感,还是一下子就被她认了出来。
就是每次父亲回家时的动静。
隔着很远,她一眼就看到父亲带着弟弟,还有一个虽然形象已经变得模糊但
永远也不可能认不出来的身影。
阮晴不顾周围人的阻拦,大声呼喊着飞奔出去。
「妈——」
远处的郭大少爷皱着眉,没做出任何阻止的动作,就这么静静看着阮晴一家
人相聚在一起。
「妈,你怎么回来了?」见到阔别已久的生母,阮晴激动得说不出别的话来。
形容憔悴的女人也无比的激动,因为姐弟俩都是她含辛茹苦养育了十数年的
亲生骨肉啊!
「闺女,听妈的,咱不嫁了,我们回家,不嫁了好不好?」
望着泪流满面的母亲,还有父亲和弟弟殷切期盼的眼神,阮晴真想就这么一
走了之,可停药两天的弟弟已经有了复发的迹象,开始偶尔咳嗽起来,照理说今
晚该喝药了。
看见女儿的眼神从激动渐渐变得悲苦,女人继续劝道:「没事的,你弟弟一
定会没事的,妈回来带了很多钱,咱们去城里,好不好?女儿你可千万别做傻事
啊!」
去了就一定会有办法吗?再说,现在能不能离开也真不一定了啊……
阮晴回头看看隐隐围上来的人群,退后两步,无视身上衣裳的华丽,满含泪
水地跪倒,缓缓磕了两个头,悲戚道:「爸,妈,女儿不孝,以后就不能再照顾
你们了!」
随后站起身来,摸摸弟弟的头顶,一如往常地温柔道:「小平,对不起,姐
姐以后不能陪你了,记得要听爸爸妈妈的话,早点好起来。」
「爸,妈,你们回去吧,就当女儿今天死了。」
说完,不顾父母的挽留和弟弟的哀求,转身走向在远处看戏的郭家大少。
在一次次的迈步间,阮晴重又变成了那朵清苦孤傲的杜鹃花,最后在他面前
站定,如泣血般一字一句说道:「我说过答应你就一定会做到,希望你也一样!」
阮晴毫不示弱地盯着他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郭大少爷一笑,「好!」
「哼——」阮晴转身离去,重新回到她的囚牢。
「哈哈哈……」张狂得意的笑声自她背后响起……
…………
下午冗长的仪式里她面无表情毫无生气,对谁都不曾变过脸色,也没说过一
句话,唯有郭大少爷的老子——郭缺德的眼神让她微微皱眉。
宛如看到不错的货物时露出的满意的眼神。
她也同样没看到父母的身影,想必是回家伤心了。
房间里,阮晴坐在床边,浑然就当自己已经死了,留在这里的只有一具尸体,
那个唤作阮晴,爱笑爱闹、冰雪聪明的女孩子已经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娘~子……嘿嘿……」猥琐的声音从楼梯口传过来,为了今晚的好事,整
个二楼的小别墅中没有第三个人,而一想到美人在床榻上等候,郭大少爷哪会喝
醉,只是沾了几滴就急不可耐地上来了。
随着声音来到门口,阮晴瞬间紧张起来,再怎么暗示自己,她终究也不过一
个不谙世事的花季少女,事到临头总会不知所措。
「噗通……」紧接而来的却是重物倒地的声响,随后又重归于静。
「嗯?」
正当她疑惑时,门终于被打开,映入眼帘的,是除父亲外,最让她感到安心
安全的身影。
「哥?你咋……」
军哥儿将郭大少爷软绵绵的身体拖进房,关上门,才从做贼般的状态里放松
了些。
「妹子,前些日子俺有事去了,没注意到,不然……大不了俺叫俺爸从外面
带药回来。俺也是昨晚回家才听到的消息。」
「哥,你咋办?」
大男孩爽朗一笑,似乎成竹在胸,「放心,俺今晚才过来是因为找帮手耽搁
了!忘了告诉你,俺这些日子报名参军去了,白天找着不少人,一听到你的事情
都要来帮忙!」
「可郭家……」阮晴依旧担忧,这父子俩可是当地的地头蛇,实在不好惹。
「嘿嘿,他们的好日子到头了!今晚一起来的可不全是俺这样的大头兵,比
关系,镇长见了都要绕着走!他已经跟他家里说过了,欺压乡里、违法建厂生产、
还有恶意买药害人性命,一桩桩一件件,很快就会派人来查,这父子俩蹦跶不了
几天了!」
「别说了,妹子,快跟哥走吧!」
听到军哥儿解释,阮晴终于放下心来,骤然的大起大伏让她管理不了面部的
表情,簌簌地落下泪来。
这边大男孩正忙着给郭大少爷灌酒,听到动静一抬头就看见阮晴哭得梨花带
雨,连忙放下酒瓶站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诶!妹子,你……你别哭啊……」傻大个想伸手又不敢碰她,最后还是阮
晴需要一个肩膀,才主动靠在他身上宣泄自己的情绪。
可怜他连自家妹子手都没碰过,此刻过分亲密的接触反倒让他四肢僵硬,在
原地吭哧吭哧半天,才等到阮晴恢复平静后退两步红着脸从他身前离开。
「妹子,走吧,这货不到明天早上醒不过来了!」他打开门回头招呼阮晴。
阮晴跨过躺在地上的郭大少爷,再看看一脸纯情望着自己的大男孩,展颜一
笑,把手伸了过去,意思不言而喻。
此刻,就算问一万个人,也想不到比「受宠若惊」这四个字更贴切的词语来
形容大男孩的表情。
伸过来的小手莹白如玉,更何况阮晴正身披盛装,一时间真惊艳了整个夜色。
大男孩从未有过如此兴奋的时刻,深夜里又无法大喊大叫抒发内心的喜悦,
只能抓住她的手一路飞奔,连阮晴在后面的呼喊都听不到了。
「哥!慢点!你慢点……」
一直跑到漆黑的小路上,两边是高大的树木,忽然有手电的光芒闪了几下,
他才停下脚步,两人一起大口喘气。
两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吓得阮晴赶紧贴近宽阔的后背,抓住他的胳臂。
灯光亮起,才看清是四五个大小伙,逐渐放下戒备换上笑容地向他们走来。
「雷子,事情办妥了?」
「人带出来了?」
「这是嫂子?」
「嫂子好漂亮啊!」
「行啊,雷子,没看出来你本事这么大啊!」
几人七嘴八舌地谈笑,阮晴还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说怪不得从小你就护着她,敢情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啊!」
「胡说什么……」他被说得不好意思,不得不小声反驳,然后转过来对阮晴
解释道,「妹子,别听他们起哄,他们平时就这样,嘴上没个把门的……」
「哥,你把手松开……」阮晴还是个大姑娘,即使黑灯瞎火的没人能看见,
也照样被说得臊得慌。
「啥?」他发誓,他真不是故意的,实在是妹子声音太小他没听清。
「嫂子叫你把手放开呢!」没想到竟然有耳朵尖的,离得近的没听清,离得
远的反倒把悄悄话听得一清二楚。
「哈哈……」顿时,这群人更加快乐了。
「哼!」阮晴羞愤地把手抽出来,瞧着他傻笑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还愣
什么!」
谈笑罢,几人从路旁推出几辆自行车。
「雷子,你要不要把嫂子送回家?」
军哥儿看向阮晴,阮晴却摇摇头。
「那……」他们在营里都是几人睡一间房,阮晴一个女孩子家,过去了实在
不方便安置。
「雷子,我爸办公室有张沙发,他平时也不在,给阮家妹子搬床被子将就将
就,你看可行?」其中一个人道。
话是对他说的,眼睛却是看向了阮晴询问她的意见。
「那就谢谢哥哥了。」这群少年的热心让阮晴倍感亲切,回了他一个真诚的
笑容。
「诶……嘿嘿……成,那咱快回去吧……」阮晴的笑容杀伤力可真不容小觑,
让他感觉浑身骨头都轻了二两。
每辆自行车后座都带着个人,前面的蹬脚踏板,后面的拿着手电引路,一路
说说笑笑地回到了驻地。
军哥儿和刚才说话的人把阮晴带到办公室,离开前还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惊喜。
「哥,这……这是……」阮晴拿着塑料袋,里面装了十几个纸盒,全都是弟
弟需要的从医院买不到的药。
「说要救你出来肯定都得办妥了不是?咱不偷不抢,还给他留了张欠条。」
阮晴紧紧攥着袋子,说不出感谢的话来,因为再多的言语都表达不了对她的
帮助和恩情。
大男孩看出她的激动,叮嘱了句「妹子,今晚你将就将就,明儿个哥送你回
家」后便离开了。
「嗯!」阮晴重重点头,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放松地入睡。
…………
第二天,阮晴被送到家与家人团聚,带着弟弟生的希望,尽管父母极力挽留,
大高个儿还要回去参加晨练一溜烟儿地跑了。
「妞儿,回神了。」女人唤道。
面对母亲「一切都懂」的眼神,阮晴一脸娇羞,撒娇道:「妈~~」
母亲也没过分嘲笑,兴高采烈地去准备早饭,随后叫醒弟弟一家人围着大桌
其乐融融。
本以为接下来一切都会好起来,谁知当阮晴看着弟弟在门前玩耍时,一辆车
径直开了过来。
从车上下来的男人虽然语气平静,但一眼就能看出他压抑的怒气,后头跟着
街上卖猪肉的大婶,对姐弟俩问道:「你家大人呢?」
弟弟缩回姐姐身边,阮晴朝后院喊道:「爸!妈!有人找!」
两个大人次序赶出来,等到女人一露面,陌生男人的脸色一下就变了,忽然
攥紧拳头,极力忍耐着发泄暴力的冲动,而母亲大惊失色,眼神躲闪不敢面对。
「慧儿啊……」跟来的大婶说道,「当初咱可说的好好的,你咋就突然变卦
了啊?」
「婶子,我……」
「杨慧,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是怎么跟我保证的?你自己说,这一年我对你
怎么样?」
母亲不敢正视,嗫喏道:「俊良,对……对不起……」
「别跟我说这句话!」男人把手狠狠一挥,「我问你!你打算怎么办!」
看着自家媳妇心虚的样子,父亲这时已经猜到了来人的身份,却不知道该怎
么发作。
「呵呵,不知道是吧?」男人冷笑一声,「给你两个选择,第一,去年的,
还有前两天从我那拿走的钱,全都还给我,不算你利息。」
前前后后一共可有好几万,哪能拿得出来?再说,还要让弟弟渡过这个冬天,
缺口怎么补上?
「要么,跟我回去!」
「不……」母亲摇着头,她哪还舍得再次抛弃家人?
「那就没办法了,钱还不上来,又不肯走,我就只能报警了。到时候,有多
少你就还多少,我还要告你偷我的钱,让你蹲监狱!另外,去年你走的时候我按
照你的要求一切都静悄悄的进行,但这次,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
女人!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们阮家就是个笑话!让你的儿子女儿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男人神色癫狂,母亲则越发恐惧,流着泪拼命阻止道:「不要!」
「我就要!」怒急之下,男人直接掉头就走,俨然一副说到做到的架势。
「不——」母亲从后面一把扯住他的外套,声泪俱下,「我跟你走!我跟你
走还不行吗!」
从头到尾,父亲和姐弟俩只能旁观。
世界上有很多种无奈,譬如死别和生离。
「三儿啊,以后儿子和闺女就交给你了……」女人来到丈夫面前,替他紧了
紧领口,「我对不起你,恨也好,就当我死了吧……」
在这样一个对男人来说最耻辱的场景中,父亲竟没有爆发,也没说话,只有
握到颤抖的两只手才能显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贫贱夫妻百事哀。
从埋葬自己饿死的老娘、自冻于冬夜的老爹时起,从一直贤惠的妻子卖了自
己换回存折、乖巧懂事的女儿也卖了自己换回彩礼时起,他就已经没什么不能接
受的了。
至少,此刻,他还是阮家的顶梁柱,还要把姐弟俩抚养成人。
「嗯……」除了这一声,父亲连头都没抬起来。
「妈妈!不要走!」男孩突然挣脱姐姐的牵扯,用力拍打车窗,想要拉开车
门却从里面被锁住了。
汽车已经开始轰鸣,阮晴赶忙跑过去将弟弟拽到一边。
车里的女人望着从此不再相见的骨肉和丈夫,捂住自己的嘴泪如雨下。
姐弟俩相拥而泣,目送他们渐行渐远……
哭得累的男孩慢慢失去力气,被姐姐扶回屋就睡了过去,阮晴替她脱掉外套
盖好被子,出来后看到忽然苍老了的父亲坐在门口,手里拿着一直放在角落的爷
爷的烟杆,即使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仍在不断吸烟。
她不知道如何安慰父亲,因为还有人会比他更痛苦吗?
或许有吧,比如她的母亲。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当地的恶霸也找上了门,一辆小车和一辆面包车,呼
啦啦下来七八个,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郭大少爷。
早上醒过来却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差点没被冻死,窝了一肚子火,脸都没洗
就叫人过来了。
却不想坐在门口的老实人却像没看到似的,继续抽着烟。
「老梆子,活腻歪啦!你家女儿呢?今天不把人交出来这事儿没完!」听到
自家主子发话了,剩下的人立刻跟上来将阮家大门围了半圈。
男人搁下烟杆,原本自女人离开后佝偻下来的腰背重新挺直,沉声道:「钱,
退你;东西,赔。人,没有!」
听到他的话,一条狗腿适时地站了出来表示忠心道:「老东西,你再说一遍!」
手里拎着的棍子直接戳在男人的肩膀上。
男人后退一步,重复一遍道:「要人,没有!」
「进去搜!给小爷把人带出来!」
一群人刚脚跟离地,却听一声爆喝:「我看谁敢!」原来是男人从门后抄起
锄头挡在正中央。
「进!」
他们见多了这种拿着家伙装样子的,尤其是庄稼地里的老实人,只敢咋咋呼
呼,哪敢真动手。
却忘了,老实人发起火来才更可怕,更别提男人刚经历了丧妻之痛,一挥手
便是十二成的力气,对抵在跟前的东西不管不顾,一副巴不得拼得同归于尽的架
势。
「啪……」
一根长棍原本是冲着男人脑门去的,结果发现他一点也不躲,反而像是主动
迎上去,拿棍的手一抖,便从男人耳旁劈下,落在肩膀上。
与之相对的,便是「噗通」一声,人群中的一员被锄头狠狠顶在胸口,摔在
地上倒滚了一圈才止住,哼哼唧唧地呼着痛起不了身。
不是因为像娘们儿,而是疼到连大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老东西你疯啦!」惊怒交加的声音响起。
他们也就装装样子吓人,顶多推搡一下,谁想到眼前这个男人就跟红了眼的
公牛一样咆哮道:「谁还敢来!」
见状全都不由心生惧意,这要再往上冲,万一他手里没个轻重一不小心可就
真会闹出人命来,到时候可就没法收场了。
横的怕不要命的,郭大少爷也就跟人放放狠话,再不济让手底下的小弟上去
掰掰手腕,连血都没怎么见过,一看到男人血红的眼珠子转过来,当即后退两步
躲在一个小弟后面。
男人把锄头捏得紧了,刚想换个姿势,郭大少爷立刻吓得连滚带爬地往车上
跑,可即使都成这幅德行了还不忘回头放狠话。
「老梆子你等着!今天就先放过你,以后有你好看的!」
汽车驶远了,阮晴才一脸担忧地从屋里探出头。
「铛啷啷啷啷……」男人一松手,锄头掉落在地上,随后他也就地坐下来,
摸起之前放在一边的烟杆,继续默默抽烟。
「爸……」
察觉到身后有人,男人回头望去,尽管身心疲惫,但还是勉强地扯扯嘴角,
「闺女,没事,明天爸就去把彩礼退了,放心,一切有爸呢……」
虽然昨晚听军哥儿说了,但即使来人查也需要时间,在那之前郭家肯定不会
停下骚扰搞事。
阮晴攒了攒气,决定道:「爸,他们要找的人是我,干脆我走吧……」
男人一听这话就急了,「妞儿,你可千万别……」
「爸,你放心,我不去郭家,我去找军哥儿,他当兵了,没人敢去那里闹的。」
「可是……」
「爸~~这次就听女儿的吧!」
「唉……」男人站起来,刚刚挺直的脊背又弯了下来,伸出粗糙的手掌抚摸
阮晴的秀发,「都怪爸爸没用……」
「爸你别这么说!都怪我,要不是我,弟弟也不会……爷爷,奶奶,还有妈
妈就……」说到伤心处,阮晴流下了自责悔恨的泪水。
「好了,好了,不怪你,你一直都是懂事的好女儿……」
「爸——」阮晴扑进他的怀中,眼泪汹涌而出。
除了女儿刚出生时,自她懂事后男人就再也没有好好抱过她了。
男人搂住自家闺女,大手轻轻抚着她的背,极为耐心地安慰着。
哭够了,阮晴眼红红的,脸也红红的离开父亲的胸膛,不好意思道:「爸,
我还是尽快走吧,省的姓郭的再来闹。」
「闺女长大了……」男人叹息道,「快去收拾吧,收拾好了,爸送你过去。」
「嗯。」女孩儿答应一声,转身望望熟睡的弟弟,没有选择叫醒他,「爸,
家里以后就只有你一个人了……」
「放心,小平就交给我了,爸还没老呢!」
阮晴收拾得很快,除了几件厚衣裳和来年夏天的几样衣服,还有个人用的生
活物品,以及几本书和本子,旁的都没带。
鬼使神差的,阮晴从厨房碗橱里摸了一小瓶自家酿的酒塞进了包袱。
将房门关上,大门锁好,男人摇响拖拉机,载着女儿,在她的引导下来到了
部队驻地的不远处。
阮晴拿着包袱,对男人说道:「爸,弟弟要醒了,你先回去吧。」
「嗯。」
阮晴一步三回头,身后「突突突突突」的声音始终不曾变动,她终于忍不住,
放下包袱,转身跪在地上,将额头抵在沙土里迅速磕了三个头,一眼都不敢再多
看,捂着脸跑远。
…………
阮晴刚到大门跟前,旁边的观察室里就有人出来问她:「娃子,你找谁?」
「我找雷军,我是他媳妇儿。」
「啊?」
老头惊讶地上下来回打量了好几遍,才说道:「你等下,我去叫他。」
这里的驻地顶多算得上是后勤,负责从当地招收预备役完成新兵训练,然后
再填充进军队中,巧的是市里正在盖的市军医院里的医疗人员也刚好在这里培训。
这里只是临时驻地,里面正在打包搬迁,过了今天就一个人也不剩下,还好
阮晴来得及时。
老大爷回到门口,将阮晴带进一间办公室,里面正坐着一位穿着军装的短发
女人,干练、英气。
「江指导,我哪来的媳妇……」一道疑惑的声音从门外进来,在阮晴转过身
后,声音变成了惊讶,「妹子?你咋来了?」
「哥,姓郭的刚刚上门闹着要抢人,被我爸打跑了。家里待不下去我来投奔
你……」
「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座位上的女人发话,于是阮晴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只不过对
于母亲的事情一带而过。
「唉……」女人叹息一声,这不单单是坏人做坏事那么简单,天灾,贫穷,
时代和地域让阮晴一家毫无抵抗风险的能力,才会造成这个局面。
被称作「江指导」的女人能做到的最大程度就是让阮晴留在这里,做不了更
多。
这不是她没有同情心,而是她深刻地明白,以她的能力,就算殚精竭力让阮
家脱离了风险,可依然还有千千万万个阮家需要她的帮助,她顾不过来的。
将阮晴安排到医疗组里跟着洗洗扫扫打打下手后,江婧打了个电话,报告驻
地的情况,并提起当地的「黑恶势力」,催促尽快安排人来调查处置。
当晚,为了庆祝驻地搬迁,宽阔的大操场上点燃了几座篝火,还有阮晴从未
见过的「烧烤」,大部分床板已经在白天拆下来运走了,随车的人员会在新地方
提前装好,明天剩下的人过去后就能直接入驻了。
留在驻地的人不多,有的房间里有拆不掉的木板床,都特意留给了女孩子,
别的人则在背风处搭帐篷过夜。
阮晴坐在火堆旁一边取暖,一边看着热闹的景象,一道身影跑了过来。
「妹子!接着!」递过来的一串烤肉油汪汪的,散发著辛辣的气味,光闻着
就让人直吞口水。
「吁……」不远处忽然响起一片整齐划一地嘘声,随后就是女孩子们清脆的
欢笑,「哈哈哈哈……」就连阮晴旁边的女孩们也弯着眼睛取笑他们。
大男孩不好意思地离开了自家妹子身边,跑过去和他们打成一片,阮晴的脸
庞在火光的映照下也愈发地明艳动人。
阮晴小口吃着,即使不用回头也能感受到那个呆子一边跟人说话还总是时不
时关注这里的目光。
听他们说,这次搬迁,他们可能会被分到别的地方去,有的近,有的远,可
能她和军哥儿就再也不能待在一块了。
想着想着,脑子里突然蹦出的一个极其荒诞的想法把自己吓了一跳。
火焰熄灭,谈笑渐悄,外面的东西撤得差不多了,人们互相打着招呼回到各
自的房间或者帐篷。
阮晴今晚本来是安排和别的女孩在一间房,可她看着窗外黑漆漆的空地,回
想着母亲的离开,然后被人上门骚扰,自己不得不离家出走,过了今晚又要去别
的地方,很难再回到老家见自己的父亲和弟弟。
想到这里阮晴就感到孤独和迷茫,还有对未来的恐惧,甚至连军哥儿也要和
她分开,身边就再也见不到熟悉的人和物了。
阮晴蹑手蹑脚地翻出从家里带出来的小瓶子,开门溜了出去,借着月光悄悄
摸进了军哥儿的帐篷。
「哥……哥?」她小声呼唤着。
「嗯……谁?」他迷迷糊糊地醒来。
「是我……」
大男孩揉揉眼睛,惊讶道:「妹儿?」
「嗯。哥,我睡不着。」
「咋了,害怕?」
「哥,陪我说会话好不好?」
他翻身坐起来,「好!」
于是两人即使连对方的脸都看不清,也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小声交谈起来。
说到开心处,阮晴摸出瓶子,「哥,你尝尝这个。」
「啥啊?」他拧开盖子一闻,惊讶地问道,「酒?」
「嗯……」阮晴用鼻音哼哼,「来的时候从家里带的……」
说实话,他早就想尝尝了,上学时没机会,来到部队以后,总觉得不抽烟不
喝酒就不算真男人,今晚终于有机会尝尝男人到底是什么滋味了。
他拿出自己的杯子倒了一点,拧好盖子,再端起杯子用舌头点了一下,瞬间
被辣到。
「嘶——」
可想到在驻地里听到的说法,和不想在自家妹子跟前丢脸,他又屏着呼吸将
杯子里剩下的两口灌了下去,喝完就在那龇着牙呼气。
「嘶——呼——嘶——呼——」
耳边听到阮晴的窃笑,他刚想说什么,但忽然感觉头有些晕,「妹子,我…
…我好困……」
往后面一躺,接着救什么也不知道了……
精彩评论